眾人這才明白了。他看不見,剛剛和‘林雨’說話的時候,其實根本沒有麵朝著‘林雨’,是對著空氣說的,估計是被‘林雨’不耐煩地罵了。這個細節是方懷自己加的。
少年拄著導盲杖,動作非常遲緩地走到‘桌子’邊,拿起開水壺,要給自己弟弟倒一杯茶:
“你渴不渴?我幫你、幫你倒茶,想喝什——”
他的手腕忽然劇烈一抖,滾燙的熱水灑出來,燙得他哆嗦了一下,卻沒有痛呼出聲。
看過薑源剛剛的表演,大家都知道,這裡是‘林雨’推了他一下。
“喝什麼喝?死同性戀,死瞎子。”
林雨在學校裡受了氣,原本好不容易打入本地白人圈子裡的他,因為哥哥是個瞎子同性戀的事情傳開,前功儘棄了,回來全發泄在林曉身上:
“你怎麼不去死?你憑什麼當我哥?為什麼要當個惡心的同性戀?為什麼彆人都看得見,就你看不見?!”
少年維持著躬身、一手握著熱水壺的姿勢,沉默地聽著。
他脊背僵硬,把被燙傷的手悄悄背到身後,手指痙攣了一下。
過了許久,他低聲說:
“對不起。”
而林雨仍在喋喋不休。
少年握著熱水壺,被燙過的手還是發紅發腫,他的呼吸一點點急促起來,胸膛劇烈起伏著,失焦的瞳孔轉了轉。但很快,一切都歸於平靜,他的呼吸平複下來。
他很輕地說:
“阿雨,我這雙眼睛是因為你,才看不見的。”
方懷這句話剛說完,試鏡現場立刻有人歎息出聲,評委席的幾個評委對視一眼,也搖了搖頭,連徐團圓都微皺了皺眉。
而幾個演過片段10的演員,心裡也禁不住浮現出些許優越感。
在這句話之前,方懷的表現都是很好的,甚至可以說是優秀——他沒有彆人多年打磨下來的演技與經驗,但他入戲和角色共情的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很懂得揚長避短。
他是體驗型的演員,既然靠不了技巧,就靠自己的情緒來帶動一切,他也做的很好。
然而‘是因為你才看不見的’這句,處理的太淡太淡了,就像隨意地陳述一個事實,幾乎聽不見情緒起伏。
剛移民的時候,林雨和白人同學鬼混,飆車、抽□□,林曉去找他,被他扯上了車。半個小時後車禍發生,林曉把林雨抱著護住他,腦震蕩和視網膜脫落。
這一整段戲都略顯壓抑平淡,也就這一句,可以說算是情感的小爆發點,但凡有經驗的演員,像是薑源,都懂得把握住這個點,把那種壓抑的絕望與無奈表現出來,絕望到了極點變成麻木。
而方懷卻並未受外界影響,繼續把這場戲進行了下去。
和弟弟爭吵,不歡而散,林雨摔門而去。接下來的事情,劇本裡沒有寫,是由演員自主揣摩林曉情緒之後補充的。
剛剛薑源就表現的很不錯,他麻木地放下水壺,坐回椅子,低頭整理書本,他沒有哭,但那種絕望到極點的感覺隔著空氣透出來,把所有人的呼吸都壓住了,這是薑源的技巧經驗和情感渲染,他把技巧和人物情緒融合了。
而方懷卻沒有這麼做。
他手指蜷了蜷,沉默地倒完那一杯茶,放在桌子上、林雨經常坐的那個座位,再然後,才拄著導盲杖,遲鈍地轉過身,走進自己的房間裡,關上門。
關上門後,他忽然脫力踉蹌了一下,很用力地扶著導盲杖才站住了。少年急喘兩聲,走到自己的書桌邊,從桌麵上拿起了什麼。
他明明看不見了,卻仍把那個東西舉起來,對著陽光,失焦的眼睛好像在端詳它的模樣。
他左手拿著它,右手放開導盲杖,撥了撥手裡的東西。
——忽然有人意識到,那是一個舊風車。
林曉九歲那年,七歲的林雨攢了一個月零花錢,送給他的禮物。
“我不是故意的,”他聲音艱澀地說,“阿雨,我也想當個正常的哥哥。”
被關在倉庫裡整整五天,絕望,痛苦,麻木。
他知道林雨對他不好,嫌棄他是瞎子同性戀,在外麵從來不願叫他哥,像看垃圾一樣看他,出門前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怎麼還不滾”,他心裡不是不難過憤怒。
但他也記得林雨對他的好。
記得他寫的第一篇作文是‘我的哥哥’,記得小小的孩子攢了一個月零花錢給他買生日禮物,記得他對朋友自豪地說‘我哥哥很厲害,我長大要成為他那樣的人’。
在死亡麵前,仇恨憤怒忽然變得很淡很淡,而留下來的——
是愛。
少年小心翼翼地拿著那個小風車,失焦的瞳孔對著天光仔細地端詳它的模樣。
片刻後,他唇邊扯起一點柔軟的弧度,眼眶徹底紅了。
風聲急促,穿過異國他鄉的街道,多年前的記憶像是晚來急的一場雨,帶著潮氣紛遝而至。
試鏡大廳,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
半個小時後。
方懷走出試鏡大廳,穿過狹長的走廊推開玻璃門時,冬日大片湛藍的天幕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簾。
葉於淵沉默地站在門外,漆黑的眸子垂著,無意識磨挲了一下袖扣,模樣竟然顯得比他還忐忑。
方懷看得出來他想問結果,又怕方懷沒過、提了反而傷心,心裡左右搖擺著。
“沒過。”方懷心裡喜歡他喜歡的不行了,卻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回家吧。”
葉於淵脊背挺直,許久後,道:
“嗯。”
方懷往前走了兩步,不見葉於淵跟上來,轉過身。
葉於淵沉默片刻,忽然走上來。他把方懷的毛線帽扣下來,遠看像是在幫他調整帽簷,其實在低頭吻他。
“懷懷,他們沒有眼光,”葉於淵啞聲說,“換一個導演,想演誰的戲?”
方懷:“…………”
他沉思了很久,最後問:
“真的?”
“嗯。”
“可是我是騙你的。”方懷說著,嘴角抖了抖,忍著笑,“還不知道過沒過,回去等通知。”
葉於淵眼神滯了滯:“……”
方懷鼻尖和頰側被風吹的有點紅,淺琥珀色的眸子目不轉睛地葉於淵,片刻後得寸進尺地問:
“葉老師,沒有落選,就不能親了?”
葉於淵沉默一會兒,有點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他垂著眸子吻他,片刻後艱難道:
“當然可以。”
“……”
方懷仔細打量後,覺得葉於淵似乎是很高興的。
他的試鏡,葉於淵比他還緊張。回到家了,葉於淵還時不時會跟他說一句:“一定會通過的。”
方懷還擔心他要悄悄找算命的或者占星的,算上一卦。
明天就是元旦,今天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天黑的早,到十點多的時候,市中心的廣場就擠滿了人,等著新年倒數。
方懷和葉於淵吃完晚飯,也來了廣場,不過是在遠離人群的公園裡隨便看看星星。
“什麼時候會有結果?”葉於淵坐立不安了大半個晚上,之前Ptah第四代AI發布的時候都不見他這麼緊張,“今晚?”
“應該是今晚,”方懷點點頭,片刻後忍不住反過來安慰他,“有可能過,也有可能不過,你不要失落。”
方懷是真的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
他和薑源表達的是兩個方麵的情緒,其實分不出孰好孰壞,而薑源的演技和經驗還比他好一些。除此之外,他也沒有看到王書厲的表演,應該也是很厲害的。什麼威尼斯電影節,金棕櫚獎金獅獎……隨便抬出來哪一個,方懷都招架不住。
從試鏡大廳走出門的那一刹那,方懷心態其實已經放平了。
無所謂了。儘人事,聽天命。
“去倒數吧,”方懷從椅子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葉叔叔。”
這是他和葉於淵一起過的第一個新年。
方懷心裡想,雖然以後還有很多個,但第一個,肯定是很特殊的。
現在是十一點半,廣場裡擠滿了人,燈光已經一盞盞暗下來,看不清周圍人的臉。冬日的夜風裡,情侶依偎著,有高中女孩湊在一起聊天,人聲吵嚷又有一種獨特的熱鬨與溫暖。
這個城市,在幾個月前還讓他感到陌生與惶恐,但現在,它已經變成了他的家。他愛的人在這裡,他的朋友,他的事業,他就像一個小種子被吹到了這裡,一不小心就紮了根,把一點點地成長起來。
這一年就要走到儘頭了。方懷仰頭看著星空和市中心很大的時鐘,把這一年的脈絡握在掌心裡一一細數過。
從方建國去世,到進城,參加了《恒星之光》選秀,陰差陽錯成了《霜凍》作曲,台風天裡被困在停車場,《深淵月光》的發售,入住信號小屋,《無名之曲》的試鏡……
還有,他的葉於淵。
身邊的人沉默片刻,握著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喧鬨的人聲逐漸響了起來,所有的燈都一盞盞滅了,廣場裡人潮洶湧著,正中心的電子屏幕亮起來。
“要倒數了。”方懷看著葉於淵說。
他沒有倒數過,在網上看過視頻,很喜歡那樣熱鬨的氛圍。
“十——”電子屏幕亮起數字。
方懷和廣場上的每一個年輕人一樣,笑著數出第一個數字。葉於淵垂著眼瞼看他,片刻後,也輕輕地念了一個‘十’。
細碎的星子鋪滿夜空,一同閃爍。
“九——”
方懷覺得葉於淵的手有點涼,用兩隻手握住他的。而葉於淵低頭,在他的額頭親了親。
“……”
“三——”
周圍的人聲已經完全吵到聽不見任何聲音,方懷一手捂著耳朵,對葉於淵說:“葉老師——”
葉於淵:“什麼?”
他似乎沒有聽清,垂下眸子,俯身。
“二——”
周圍的情侶擁抱在一起,風聲也很響。
方懷和葉於淵隔著很近的距離對視,方懷忽然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
他仰頭,吻住了葉於淵。
“一!”
最後一個數字亮起,忽然有無數的煙花升空炸開,所有人笑鬨歡呼著,情侶接吻。
葉於淵俯身抱他,加深這個吻。
裹挾著火光的洪流席卷了整個人世,最後一秒的時鐘劃過,書頁被星火輕輕掀開,風聲從舊年吹到了新的。
周圍的東西都隔得很遠,有雪花軟軟地飄落。
新年來了。
.
煙花的聲音很響,人聲嘈雜,方懷在葉於淵耳邊說:
“新年快樂,葉老師,謝謝你來到我身邊。”
葉於淵沉默片刻,眸子軟著,也低聲說:
“新年快樂,懷懷,我願意等你長大。”
方懷呆了呆:“……”
“等等,”他碰了碰自己有點紅的耳朵,“你再說一遍?”
也就是在這時,方懷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方懷心裡還在想剛剛那句話,心不在焉地接了電話:
“嗯……哦,知道了,謝謝。”
葉於淵:“嗯?”
方懷隨意道:“沒什麼,就是說我……試鏡……”
他說到這一刻,才忽然反應過來,一點點睜大眼睛。他忍不住親了葉於淵一下,握著手機,呆呆地說:
“他說我……”
“試鏡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