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
這是第三次重拍, 喊完‘卡’之後,徐團圓卻沒說過、也沒說不過。
他摸著下巴看回放, 許久之後,招手把方懷喊過來:
“方懷, 你自己來看。”
方懷整從助理手裡接過毛巾擦頭發, 聞言立刻放下毛巾,走到攝像機邊, 和徐團圓一起把這個鏡頭看了。
“嗯……”他看著鏡頭裡的自己,好半晌沒說話,但眉頭一點點皺了起來。
這是一個比較長的鏡頭。
徐團圓和林升雲不同, 是個風格比較溫和的導演,他知道方懷各種經驗不足, 願意帶著他一點點熟悉。也是從今天開始,才正式進入《無名之曲》的核心戲份。
車禍之後,林曉去醫院拿了自己的診斷報告。永久性失明, 與此同時, 聽覺也不可逆轉地將會逐漸缺失——這意味著他不久之後,會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而就是這一天,他暗戀了兩年的男生對他明確地說‘同性戀真惡心’, 發現他性取向的父母直接說出了斷絕關係。
這一年他十七歲。
工作日的城市公園人很少, 看報紙的大叔慢悠悠翻過一頁, 林曉走到人工湖邊緣監控拍不到的地方, 脫了鞋, 安靜地踏進水裡。
他其實不是想自殺, 隻是一時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方懷看著回放裡的自己。
他的學習能力不差,之前NG的幾次,徐團圓給他提的問題都改過來了。
但,怎麼說呢。
“這是一條可過可不過的戲。”徐團圓又看了一會兒,最後說。
這一場戲有很多水下鏡頭,而方懷和徐團圓都沒有用替身的打算,這還隻是第一條,初春的天氣要一直泡在水裡,對體力也是有很大消耗的。而除此之外,這一條用任何人的眼光去看,都找不出明顯毛病。
走位台詞零失誤,情緒與細節有了,氣氛也對。
表麵上看上去是很完美的一個鏡頭了。
但熟悉電影的——尤其是跟了徐團圓這麼多年的主創班底,接觸的永遠是最頂尖的演員,一眼就能看出哪裡不對勁兒。
普通電影肯定是夠了,但是拿奧斯卡的要求去看,遠遠不夠。
跟組的編劇也在一邊看著,和副導演一起看了一遍回放。最後副導演說:
“不如,過吧,時間也不多了,一直泡著水也折磨孩子。”
徐團圓看他一眼,就知道這兩個人在想什麼。果然副導演走出兩步,小聲嘀咕道:
“也不錯了,水平的極限也就這樣了……本身就沒有金剛鑽,做不來瓷器,現在能做個泥胚子也行,得過且過。”
彆的不說,這話雖然有點傷人,但是——
就這麼半個月的接觸下來看,方懷和副導演、編劇以前合作過的演員,差遠了。
方懷現在就像是開了一個角的玉石交到他們手裡,有靈氣和天賦,但還有一大部分是沒開竅的石頭。像這樣的演員,圈裡其實很多,運氣不好的默默無聞一輩子,運氣好的有人賞識、一步步打磨到三四十歲說不定能拿個有分量的獎。
而方懷是屬於‘運氣很好’的,實力水平一般,不僅有人賞識,還恰好是被徐團圓看中。
他在試鏡時的表現的確不錯,但進組之後……前半個月拍的戲還沒有進入主題,方懷也沒有任何讓人眼前一亮的表現,在徐團圓的耐心培養下才勉強順利拍完了。
“徐導,”水還滴滴答答地從方懷的發梢滴下來,他沉默了許久,問,“可以再拍一遍嗎?”
徐團圓並不意外,微笑一下,點頭:“可以,這一段先留著。”
他其實已經猜到後麵的結果了,但並不說破。他從選方懷的那一刻就預料了後來的事情,隻不過眼下的麻煩,比他所想的還要大一點。
“可以……刪了嗎?”方懷撓了撓頭。
‘刪了’的潛台詞,就是不給自己留退路,一定要拍出一段比‘得過且過’要更好的片段來。
徐團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後點點頭,當著方懷的麵把那一段給刪除了。
接下來又重複了幾次,果然跟徐團圓想的一模一樣。
一次比一次差。
不僅沒有比刪掉的那一段好,甚至比之剛剛開始拍的第一次,都要不如。到最後一次方懷甚至是肉眼可見的不在狀態了。
其實是可以理解的,這一場戲沒什麼配角,累也是方懷自己一個人累。而原本水下戲就很消耗體力,而方懷又受著心理壓力,逼迫自己要拍的好,但越是這樣心理暗示,越南轅北轍。
“之前那條真刪了?”副導演走過來,神情失望又惋惜,“為什麼要刪……那現在怎麼辦?他演成這樣,一時半會也好不了,咱們時間又不多了。”
方懷在一邊拿著劇本,沒說話。
“大家先休息一下,”徐團圓拍了拍手,說,“方懷也休息一下,不要急,調整一下狀態。”
方懷在水裡泡了大半天,手指頭都是皺的,助理立刻拿了浴巾過來把人團團裹住。喬安也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安慰他:
“方,你的壓力彆太大,徐導不嚴的,大不了後期還可以剪。”
但也就是喬安和方懷關係好,才過來跟他說這種話。方懷性格好,挺多人都喜歡他,但徐團圓身邊的固定班底都是奧斯卡常客,從攝影乃至到藝術監督,都有那麼些傲氣。
從為人處世上他們喜歡方懷,但在工作上,卻有點看不上方懷這個才不配位、運氣很好的新人演員了。
“謝謝。”方懷看著喬安笑笑,剛要說什麼,手機響了。
“誰?”喬安有點疑惑,方懷一般工作的時候是不看短信的。
“我戀人。”方懷解釋道,說著打開了收件箱,喬安看到明晃晃的‘葉老師’幾個字備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