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頒獎日期在即。
石斐然打電話來,是想提醒方懷早點開始準備了。不是誰都有機會名正言順地去走一次紅毯的,哪怕陪跑,也要認認真真的。甚至有的人現在已經抵達a國了。
而讓石斐然沒有想到的是,方懷……
“睡著了??!”
他覺得這很不可思議。
並不是生了什麼病,隻是睡著了,喊也喊不醒,營養隻能靠輸液來維持——這個狀態已經持續一周了。
眼看著日子一點點逼近,石斐然越來越焦慮,但也沒辦法。
要說著急,葉於淵肯定該是最著急的,連他都沒辦法,石斐然就更沒轍了。
現在隻能等,等方懷自己醒來。
段煬走進病房的時候,葉於淵正垂著眼在看文件,他把所有工作都搬過來,就陪在方懷身邊。
兩人在空中對視半晌,葉於淵放下平板站起身,ai自覺把溫度調高,兩人走了出去。
“第七天。”段煬手裡握著他的耳機,往房間裡看了一眼。
葉於淵淡淡地嗯了一聲。
“不會……”一直醒不來吧。
段煬想了想,沒說出口。
“不會。”葉於淵很快回答道。
段煬點頭。
他們兩個人話都不多,認識了很久,也沒交流過幾次。
“需要幫助嗎?”段煬揉了揉自己的頭發,覺得有點煩躁,“你在忙的事情。”
葉於淵的籌謀還沒擺到明麵上來,但很多人都猜到了。
ptah似乎打算在反歧視活動中出一份力,葉於淵在遞交文件,要以公民身份請願複審核。
方懷想要一個這樣的世界,葉於淵就要給他一個。
這條路不算輕鬆。
“謝謝。”
葉於淵不置可否,往回走了兩步,忽然停下腳步。
“三天後我會正式提交文件,不出意外,半個月後會進入複審核流程。”
到那時候,葉於淵也要站到明麵上來了。
時間點很湊巧,是奧斯卡頒獎的時間。
“心想事成。”
段煬說。
方懷站在一棵銀杏下,看著林殊恒寫字。這是一間半舊不新的平房,小書房外是一棵很高的銀杏,長得茂密,枝杈伸進了窗戶裡。
他來這裡已經好一會兒了。
這也是他第一次這樣見到林殊恒,不是從模糊的記憶裡窺見一星半點,是真真切切地、真實地,見到了林殊恒。
但這裡的人看不見他,林殊恒也看不見他。
這年林殊恒還很年輕——他臉上和身上並沒有什麼誇張的傷痕,但方懷知道,他二十二歲那年會破相,耳側到嘴角有一道很深的疤,二十四歲時左耳失聰,渾身很難找出一塊完整的皮膚。
夏天,銀杏樹葉還沒有變黃,風一吹,搖下很多樹影與光斑。
林殊恒在嶄新的本子上,寫下第一句話:
“小朋友,好久不見,你也許不記得我了。”他轉了轉鋼筆,有些不好意思,遮遮掩掩地寫,“我姓林,叫林殊恒。”
忽然他身邊響起嬰兒細小的哭聲。
林殊恒立刻放下筆,站起身來,抱起床上的小孩子。小男孩發梢微卷,眼睛是淺琥珀色的,天生就愛笑,哭著的時候也沒顯得多苦大仇深。
門被推開,不修邊幅的男人急匆匆走進來,嘖了一聲:“喲,怎麼又哭了……我就出去了半分鐘。”
是方建國,方懷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還有那麼幾分不正經的英俊。
林殊恒有些責備地看他。
“是我撈出來的,”方建國又說,“這娃兒得跟我姓,我想好咯,叫方懷。”
“懷瑾握瑜的懷?”林殊恒怔了怔,問他。
“不是,”方建國擺了擺手,又笑了笑。
懷璧其罪的懷。
發現小男孩是在一月份,全年最冷的季節,小小的孩子浸在深水裡,方建國本來以為自己撈出來的是一具屍體,沒想到還有呼吸。
小家夥在鬼門關走了好幾個來回,終於在夏天來時穩定下來,撿回了一條命。
這麼說也許不太準確。
方建國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所在。
又是一年夏天,林殊恒遠赴北方參戰,寫信來問方懷怎麼樣、是不是該上學了。的確,鄰居家和方懷差不多時候出生的男孩,現在已經給私塾老師送禮去了。
但方懷卻仍是三四歲時的樣子,矮矮小小的,反應有點慢,能呆呆地盯著溪水看一整天。
這年冬天,方建國帶著方懷去拜訪了故友。
故友住的很簡陋,在深山裡。方建國到的時候,許久沒見麵的朋友早早在山口迎他們,手裡握著一串佛珠。
“他並不能算是人。”當晚吃過飯,把方懷趕去和小狗玩兒,故友才慢慢地說,“我以前沒有遇見過這種事兒……”
天地有靈。
每個人出生的時候,或多或少會得到那麼一些來自外界的期許、喜愛,無論是什麼,他們總會得到外界的反饋。
但是方懷沒有。
他的父母有一方並不是人,但這不是主要因素。主要的是……小男孩剛出生的時候,沒有得到任何生物的反饋。
就連賦予他生命的父母也沒有。
喜愛或者討厭,全都沒有,他的出現與否,沒有對任何事情造成影響。
天地有靈,這麼個小孩子就被萬物法則遺忘了,他不會長大,也不會老,不會與任何人產生聯係。
方建國叼著煙,沉默了。
“沒有辦法了嗎?”
“有辦法,”朋友說,“我建議你不要養他。”
方建國:“什麼意思?”
“從哪裡來的,送回哪裡去。”
朋友輕描淡寫道:“你覺得呢?世界給了他這麼大的惡意,他會喜歡這裡嗎?他能嗎?萬一出去害人呢?”
方建國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絕:“不行。彆的呢?”
朋友笑了笑:“我知道你會這麼說。”
他又過了很久,才慢慢開口:
“倒也不是沒辦法。”他接過方建國遞來的煙,吸了一口,說,“不知道有沒有用,先試試吧。”
他昨晚算了一卦,小孩子命不該絕,會有轉機。
“但你不會是陪他走到最後的人,”朋友說,“林殊恒也不是,他另有機緣……對了,提醒你一個事情。”
方建國:“嗯?”
“他要是往家裡撿什麼貓貓狗狗,”朋友說,“你彆攔著他,幫他養了就是。”
方建國隻覺得這叮囑很摸不著頭腦,但他很信這些,還是說:“好。”
方懷坐在火爐子旁邊,安靜地聽他們兩個人說話。
這裡的所有人都看不見他,他像是誤闖入這個世界的什麼人,跟著他們經曆春秋冬夏,但並不會對他們產生任何影響。
不知道現實裡的自己怎麼樣了?他在這裡的世界當一個旁觀者,已經過去了四個年頭,但其實也沒多久,除了少數幾個重要的片段,彆的時候時間過的很快。
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會感到難過。
他眼睜睜看著林殊恒在那個小小的地下室,握著毛筆寫下兩個字。又看著他坐在床上,低著頭一針一線地縫好小布老虎。
他看著林殊恒飲彈自儘。
再往後他看見了方建國,方建國冒著暴雨去鎮上,給林殊恒打的最後一通電話,那邊回應他的是是長達半分鐘的忙音。
方建國抹了把臉上的水,沒接著打,又回去了。
小時候的方懷站在院子裡等他,抱著小木馬,茫然又無措。
方建國對他說:“我還沒哭,你哭什麼。”
院子裡的銀杏葉子變黃了。
這麼多年過去,因為方懷體質特殊,方建國帶著他遮遮掩掩地過日子,從一個鎮子挪到另一個。他們去過天津,最後還是回了川省。
十多年過去,方懷終於長大了一點,智力和外貌同步成長,終於可以上私塾——現在叫小學了。
但鎮上的小學不收他。
不僅鎮上,村裡的小學也不收。方建國要養活兩個人,方懷又是討狗嫌的年紀,他忙得很。
一直到三個月後,入冬了。
忽然村裡有大人找上門來,說方懷打了他們家小孩,打得人鼻血都出來了。
方建國一聽就愣了,披上大衣踩在雪裡往外走。到了地方,看見方懷小小的一個,衣服上頭上都是泥,被人攔著,還不住地想衝過去繼續打。
而那幾個小男孩,趁著方懷被人按住,踹了他好幾腳。
“雜種,”他們呸方懷,“你家裡老漢是個變態,喜歡男人,不正常,惡心。”
方懷眼睛都瞪紅了,被惹急了的小狗一樣,大人都差點按不住他。
之前有人去方建國家裡做客,看見了他放在抽屜裡的、和林殊恒的合照,再加上方建國一直沒有結婚,謠言就這麼傳出來了,而那又不是多麼開明的一個年代。
方建國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方懷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迷迷糊糊地忘了很多事情。方建國急得團團轉,病急亂投醫,又去找了那位朋友。
回來之後,他就帶著方懷搬到了山裡,自己建了房子圈了院子,減少和村裡人的來往。又過了一個月,方懷才漸漸好轉了。
學上不了,方建國隻能自己教他念書。
這樣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方懷不會再受到生命的威脅,壞處是他的成長速度再一次放慢了。
一直到方建國白發蒼蒼、確診了糖尿病肝硬化骨質疏鬆等等一係列的病,還沒等到他長大,但他卻先一步老了。
方建國終於意識到一個很嚴峻的問題,他死了,這小家夥該怎麼辦。
方建國人生的最後十一年,方懷開始往家裡撿動物。先撿了一條魚,某個下雨天帶了一隻狗回來,後來又撿了小鳥。
朋友以前的叮囑終於在此刻應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