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某個盛夏的夜晚。方建國半夜披衣而起,看著玻璃魚缸裡的魚,用拐杖敲了敲玻璃缸,說了一句話:“能聽懂嗎?”
方懷:“……”
方懷一直旁觀了這幾十年,到這一個瞬間,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看看那條魚,又看了看睡著的、還是小男孩模樣的自己。
天啊。
但讓他吃驚的事情遠遠不止於此。
一道肉眼很難看見的、瑩潤的光籠罩了小小的木屋,夏風靜止,飄落到一半的銀杏葉也定格在半空中。
玻璃缸裡的魚消失無蹤。
方懷跟著方建國的視線向外看,銀杏樹下,站了一個人。
華服廣袖,長發,金色豎瞳。
他攏著袖,眉目冷淡俊美,皮膚是一種玉質似的白,對方建國微欠身。
“……”
方懷:“???”
他的表情空白。
這透露的信息量有點過大了,他一時間消化不來。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在這裡會看見葉於淵的。
葉於淵本來不應該出現在他的回憶裡,他們第一次見麵,是在方懷十八歲的時候,便利店外麵。
方懷心裡一時五味陳雜。
再然後他發現,他養的狗和鳥,也全都不是人。
再往後的事情,方懷或多或少都記得了。
兩年後,方懷再次生病。但之前的老朋友已經去世了,方建國走投無路,帶著方懷背井離鄉去了當時醫學最發達的國家。後來又在那邊遠離人群定居下來。
當時情況緊急,養的寵物沒能一起帶走,全都散了。
方懷知道葉於淵和封朗他們都有找過他,但是一無所獲。他是一個遊離於萬物法則之外的生命,想要健康地活下去,和世界的聯係就要很淡很淡。
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方建國隻能再守他七年,之後的路,隻能讓方懷自己走了。
這麼多年,方建國有追尋過方懷的出生、父母,人畢竟不是無根浮萍,多少讓他查到了一點。
方懷的父親並不是人類,而母親未婚先孕,為人不齒。方懷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浸泡在過多的惡意與歧視中,好幾次差點活不下來。
林殊恒的玉佩留給了方建國,方建國把他給了方懷。
善人積福報,八世求的玉佩,不知道能不能護佑他的小孩,為他遮擋一些風雨。
漫長的夢境在這裡終於走到結尾。
所有畫麵的色彩都淡去,歲月流轉,一秒鐘裡有萬千春冬,最後呈現在方懷眼前的,仍然是那棵銀杏樹。
林殊恒握著鋼筆,在盛夏樹葉投下的細碎光斑裡坐著,給許多年後的方懷寫信。
“我們生活的世界,並不那麼完美,”這時候簡體還沒有完全普及,林殊恒努力讓自己的話顯得通俗易懂,所以寫的並不快,“它有很多缺點,歧視,惡念,戰爭,饑荒。”
“你可能會不知道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的,不知道路該怎麼走……”方建國湊過來看著念了一句,嘖嘖兩聲評價,“林叔叔,真矯情啊。”
林殊恒摸了摸耳朵。
方懷站在他們旁邊,認真地看著筆記本上的字。
他看得很慢,很認真。林殊恒和方建國已經走開了,暮色一點點西斜,舊時的晚風吹進時光裡,帶著他就這麼過了很多年。
“你的時代,遠比我和你爺爺所在的時代,要好得多。”
“歧視,惡意,戰爭,不要害怕它們。”
“無須畏懼黑暗,但你要成為光。”
風吹開書頁,又慢慢把它合上。紙頁泛黃,歲月流淌,夢境陷入了寧靜的甜。
那是林殊恒對他說的話,無須畏懼黑暗,但你要成為光。
方懷閉上眼睛。
九月初,第一百零一屆奧斯卡頒獎如期舉行。
今年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很特殊的一屆,無論是許多規則上的更改,還是其他。
不過,和以往每一次一樣,今年的奧斯卡依然備受關注,許多媒體提前一周已經趕到現場,入圍的演員更是如此,光是造型就煞費苦心,洛杉磯的交通陷入了長達半個月的擁堵——雖然以前也很堵。
“你覺得哪套禮服好?”一排西服在造型師麵前排開,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張揚一點。”
方懷算是來的很晚了。
明天是頒獎典禮,他今天下午才匆匆地下飛機,造型也沒有提前商量好。
《無名之曲》劇組的其他人,可是早早就到了。
奧蘭托的夏季代言公開,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而這個影響是持續的——這讓世界看到了方懷的潛力,就此打開了海外市場。
不過方懷目前還沒有接新代言。其實國內有不少品牌、乃至國外的,都很青睞他,但他一概以私人理由回絕了,於是又有人開始抨擊他是自抬身價假清高。走到這個位置,什麼行為不對都容易被過度解讀,方懷已經習慣了。
說起奧蘭托,之前似乎還有一個小插曲。在發完一整組代言照片後,奧蘭托官方在某天淩晨又單獨發了一張,雖然秒刪了,但還是有網友截到了圖。
照片上,穿著西服的少年打著瞌睡,眸子裡一片水光,而他身後,冷淡英俊的男人在幫他打理後頸處的領子,背景是六月夏初的光。
並不算很出格的照片,但整體的氛圍卻讓人覺得怦然心動。不知是什麼原因,這張照片被官方秒刪了,後續輿論顯然是被控製過的,並沒有過度發酵。
無論如何,奧蘭托之後,給方懷的通告如雪片般從各地飛來。
方懷坐在椅子上,時差還沒倒過來,夜深了,他還是很精神。方懷一邊按著屏幕和男朋友聊天,一邊回答造型師:
“星空藍那套,他幫我挑好的。”
造型師:“……”好的哦。
這套衣服對方懷其實有特殊的意義。
這是很久以前,第一次走紅毯的時候,葉於淵送他的。那時候兩人還不算熟。
方懷參加奧斯卡這件事,國內的爭議從一開始就比較大。
而華國這一屆不巧非常慘,除了方懷,隻有另一個國際咖女星入圍了最佳女配,多半是陪跑。但凡跟奧斯卡有關的通稿,十之□□會扯上方懷。
說他的情感經曆,說他的‘黑曆史’,也討論他的獲獎幾率和發現第二顆天然環地球衛星的幾率哪個大些。
反正也十之□□是陪跑。
這個獎,從很久以前就和華國人是很絕緣的體質,細細數來,好像連入圍的都十分之少。
但這並不妨礙營銷號拍方懷‘頒獎前一天才匆匆趕到洛杉磯’的照片,和網友一起罵他不敬業。
十小時的航班還是很累,方懷沒多做什麼,和葉於淵道過晚安就睡了——他有點緊張,不僅僅是因為奧斯卡頒獎。
翌日。
方懷的時差都沒有倒過來,昨晚翻來覆去睡不著,被人從被窩裡撈出來的時候整個人木木的。
他的手機打開到新聞頁麵。
方懷密切關注著國內同性可婚法案的進展,然而三個月過去了,複審核流程還是沒有正式開啟。
“我們來看一下最新進展,”記者說,“民間組織第四次□□,今天,機構負責人將向上遞交複審核請願——”
他揉了揉太陽穴。
“緊張嗎?”造型師幫他打底,笑了笑,“想好一會兒得獎說什麼了沒?”
方懷:“……”
他曲著手指摸了摸耳朵,心裡說,想好了。
無非是那些,感謝導演和評委組。還有……
石斐然握著手,很警惕地看了方懷一眼。
整體造型完成,距離頒獎開始還有兩小時。方懷要坐上車趕往好萊塢了,假如不塞車,到達的時候距離紅毯開始還有半小時。
許多媒體早就蹲點在外麵,國內的和外媒都有,全都圍上來。
“可以采訪嗎?”其中一個記者發問,“方先生。”
石斐然其實不想他回答,但方懷脾氣很好的點點頭。
“還有兩個小時頒獎了,您緊張嗎?”是個很乾練的女記者。
“緊張的。”方懷笑笑。
彆的人又問了幾個中規中矩的問題,女記者不知是得到誰的授意,語氣忽然咄咄逼人起來:
“您對同性戀怎麼看呢?之前在網上流傳出您與同性的親密照片,冒昧一問,您的性取向呢?”
石斐然立刻說:“抱歉,無可奉告,我們快要遲到了,請讓一讓。”
這種問題當然是能避就避。國內疾控還把同性戀歸在性彆倒錯認知障礙裡,但國際上觀念早就開放了,在這裡無論說是還是不是,兩邊都不討好。
但媒體到這裡情緒卻激動了起來,鎂光燈不停地閃,一個個話筒都遞過來:
“方先生,請回答問題。”
“方先生,您是否與同性上司長期保持不正當關係?”
“方先生——”
有外媒看的瞠目結舌,在他們眼裡,方懷不過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他穿著裁剪合體的西服,安靜地站在那裡,纖長的眼睫垂著,眸子是淺且乾淨的顏色。
片刻後他抬眸,看向某個媒體,說:“是的。”
那個記者:“抱歉?”
“我是同性戀,”方懷輕撫過自己藍寶石的袖口,隔著口袋碰到戒指,一字一句認真地道,“我是同性戀,我的戀人是男性,我要和他求婚,有什麼問題?”
吵吵嚷嚷的媒體霎時靜了。
像是沸水到了某個極致,隻差‘啵’地一聲就要炸開。
一開始那個女記者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您……還有彆的要說嗎?”
“沒有了。”方懷聳肩,往自己的車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麼,側過身說:
“噢,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們。”
記者:“???”
他們以為方懷是要找個由頭為自己解釋一下,不至於這麼直白地承認這個事實,他還想不想在國內混了?
少年身後是洛杉磯的車水馬龍,人間煙火,光線一點點暗下來。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笑著說:
“最後那句求婚彆播,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記者:“……”
沸水終於到達某個頂點,衝破了蓋子,炸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