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宮宴,皇宮開放了很多個園子,然而厲王所在的地方並不在開放的範圍內。
他去了皇宮的北邊,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從席間離開的,能走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陳鬆意離開了身後熱鬨的人群,朝著算出的方向走去。
宮中設宴,負責巡邏的禁軍增派了人手,在宮裡不能隨意地奔跑,她隻能用走的。
有巡查的衛兵見到了她,遠遠認出這是永安侯。
見她不像迷路,而是目的明確要去什麼地方,便沒有阻攔。
她就這樣在冬夜的皇宮裡,踩過地上漸厚的積雪,朝著蕭應離所在的方向靠近。
直到清冷的空氣中飄來一陣幽香,她才停住了腳步。
“梅園……”
站在這個卦所指的園子前,她抬頭看著月門上刻著的字。
宮宴之上,厲王獨自離開。
原來是在這冬夜,來這裡看梅花了。
園中積雪深,沒人來打掃,踩下去能沒過腳踝。
梅園中央,一棵高大虯結的梅樹下,倒著兩個空了的酒壺。
一截月白色的王袍從梅花與白雪間垂下。
當陳鬆意來到這裡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躺靠在樹上的人。
因為梅園今夜並不開放,所以這裡幾乎沒有燈光,隻有地麵上的積雪映出光芒。
園中幽靜,在雪上走過都可以聽得到清晰的聲音,就是這點聲音吸引了樹上的人。
他一手枕在腦後,停下飲酒,扭頭看過來。
因為還沒見過陳鬆意穿官袍的樣子,所以他沒有第一眼就認出她來。
“這裡有人了。”厲王晃動了一下手裡的酒壺,酒液在裡麵晃蕩,發出水聲,伴隨著他的聲音飄下來,“你到彆處去吧。”
聽他的話,陳鬆意知道他是把自己錯認成了從宮宴上離開、到梅園來雪中賞花的同好。
“殿下。”她走近了兩步,開口道,“是我。”
聽到她的聲音,蕭應離才認出她來。
“軍師?”
她站在樹影下,輪廓仍然有些朦朧,隻有身上的官袍越發清晰。
蕭應離今日一直沒有見著她,在宴席上還納悶了一下,原來是因為她作了這樣的打扮。
“你來這裡做什麼?”
因為來的是她,躺在樹上喝酒賞雪的厲王殿下更自在了。
他沒有從樹上下來,而是放鬆地靠回了虯結粗壯的枝乾上。
陳鬆意:“我來——”
她原本想說,我替太後娘娘來找你。
厲王不知是嫌麻煩,還是真的對他母後看中的那些閨秀毫無感覺,他對太後的行動是一點都沒在關注。
身為軍師,在這方麵,她自然也是要為他分憂的。
她想說“殿下如果覺得麻煩,不想自己看的話,我已經幫你看好了幾個王妃人選”。
結果她還沒說完,在樹上喝酒的人就像是想起了什麼。
他又坐起了身,兩條長腿從樹上垂了下來。
“過來。”
他聲音裡帶著一點微醺,像召喚孩子一樣朝她招手。
陳鬆意按下了後麵的話,順從地上前,仰頭看著坐在樹上的他。
有著地上的雪映照,樹上這個年輕的王者從眉目到發絲都是清晰的。
他對她展顏,然後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白玉雕成的小獸,從樹上遞給了她。
“給你,從沂州王家抄來的。”
他今天穿的王袍華麗,袖子寬大。
身上繡著四爪金龍,領口跟袖口還帶著金絲編織的暗紋。
他從梅花樹上伸手,寬大的袖子拂過樹乾,帶到了梅花枝。
花枝一顫,上麵的積雪就簌簌地落下來。
少女仰著頭,像在一場大雪裡看著年輕的神明。
見到雪落在她的眼睫上,樹上的人想也不想就伸手給她拂去了,笑道:“怎麼不躲。”
然後,才把這個玉雕把件放在了她的掌心裡。
從樹梢上落下來的雪是冰的,他的手卻是暖的。
遞給她的白玉把件因為一直帶在他的身上,也是暖的。
等她接過以後,蕭應離才道,“我給裴植挑了一副棋具,給你挑了這個。”
陳鬆意這才收回手,垂眼看向手中接到的把件。
隻見這是一隻白玉雕成的睚眥,但不凶,還透著幾分可愛。
觸手生溫,不知道這是沾染了樹上的人的溫度,還是它本來就是一塊暖玉。
睚眥,這是她最常用的身份,也是她覺得最像重回此世的自己的生物。
她沒在厲王麵前戴上過睚眥的麵具。
他怎麼會知道她自命睚眥?
“喜歡嗎?”
見她接了禮物沒有反應,樹上的人又問。
陳鬆意這才道:“喜歡。”
儘管幾個準王妃人選在裡麵,他能看也不看,獨自跑到外麵來喝酒賞花。
可他去一趟沂州城,抄沒沂州王氏的寶庫,卻記得給軍師跟她帶禮物。
她說著抬起頭,就要向顯然一直把它帶在身上,才能在這時候拿出來送給她的厲王道謝。
還沒開口,煙花就從厲王身後的那個方向飛起,“咻”的一聲升上天空,在高空中絢爛地綻開。
火樹銀花,頃刻照亮天空。
一朵未落,就又是接二連三的煙花升空,不斷地綻放,將整個皇城都印成了璀璨的顏色。
梅樹的花枝間,光芒如星如雨地照下來。
厲王是背著光的,她卻迎著。
煙花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臉。
直到此刻,待在樹上的厲王才真正地看清了她。
她穿著男子的官袍,戴著官帽,看上去就是那種俊秀的少年官員。
可是她的眉眼、輪廓,卻是少女的秀致美麗,因為收到了合意的贈禮,眼睛裡都帶著歡喜。
厲王看著她跟裴植、跟其他人收到禮物完全不同的反應,心中奇異地生出了一種頓悟——
她是個姑娘。
煙花還在綻放,梅園裡卻像是很安靜。
靜得讓他聽不見其他聲音。
在過往的二十幾年裡,他看慣了男子,看慣了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