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最近身體還好嗎?”
李老爺子拄著拐杖, 蒼老而嚴厲的臉上微微鬆動開一絲笑意,“還是年紀大了,等到明年過了八十,就再也不管商場上的事了, 全都交給後輩們。”
問這話的人有些震驚, 沒想到他隨口一句寒暄能炸出這麼大一條消息來。
周圍的人也都愣住了, 片刻後有人反應過來, “您老當益壯,還是李家的定海神針,怎麼……”
這倒不止是恭維的話。
實在是他們想不出來沒有李老爺子坐鎮的李家會是什麼樣子。
靠李宗文嗎?可是李宗文中庸, 連守成都有些困難。
靠李家那幾個孫輩嗎?孫輩有誰?那個不務正業的李浪?
想想都覺得李家要完蛋了。
他們之中不少是依附李家生存的,李家掌權人的變動,對他們的影響猶如滔天巨浪與之小舟。
有些著急,但又不敢直問,怕觸犯了李老爺子。
當中的老人沒有再發一言。
沒走多遠,李泯跟上來了。
周圍的不少人是剛到, 還沒有見過李泯。
見到他出現,無不是愕然。
李泯……?
他不是,已經有近十年的時間沒在李老爺子身邊出現過了嗎?
而這個近十年沒在他們的討論裡出現過的人, 今天沉默不言地站在了李老爺子身後,像一道他的影子。
有些腦子轉得快的,甚至感覺到了悚然。
明明在他們的認知裡, 李泯是比李浪更離經叛道, 更被老爺子嫌棄的角色。
可是他出現在了這個場合,站在了這個位置,而且是在老爺子說出了那樣的一段話之後。
這其中包含的意思,就引人深思起來。
老爺子抬頭看見了李泯。
他餘光一掃, 淡淡地收了回去,“敘舊完了?”
李泯低聲應答。
表情不是太自然。
不過他一向沒有什麼讓人看起來高興的表情,李老爺子沒當回事,隻道:“還疼嗎?”
李泯搖了下頭。
“嗯。”李老爺子冷淡道,“要聽話。”
……
李泯本該順從意識地答應的。
可就在那一瞬間。
另一道聲音也貫穿在他的耳道裡。
——“你聽我說。”
“你應該生氣的。”
“彆人讓你難受了,不耐煩了,打擾你了,你都應該生氣的。”
“……要聽我說。”
於是他這一聲應答便沒有脫口而出。
彆人讓他難受了嗎?
李泯想了想,好像也沒有特彆難受。
一點點痛。
可以忍。
可是他手臂的肌肉是緊的,不是創傷後的應激反應,而像是隨時準備著防禦一樣的緊繃,似乎他正麵臨著極大的危險。
他的大腦是木的,思考變得很艱難,從未有過的艱難,有什麼事阻礙了他思維的運轉。
行動的規劃性降低了,在尋找目的地的時候,出現了短暫的茫然,忘卻自己身在何處。
胸腔裡悶。
最後這種感覺是不開心,他已經掌握了。
可他不知道不開心這種情緒出現時還會伴隨著前麵幾種……他之前沒有經曆過的並發症。
以前爺爺也懲罰過他,他沒有不開心。
這次是為什麼呢?
是因為,見到了討厭的謝知安嗎?
他為什麼討厭謝知安?
……
因為謝知安對景予不好。
他還是………
景予的愛人。
景予愛他嗎?
可他對景予是那樣輕蔑的態度。
景予會不開心嗎?
………
這樣周而複始地想下來,李泯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滯澀黏重了。
他走的時候沒有給景予留下消息,景予會不會害怕。
會不會擔心?
想到景予正在擔心他的這個可能——
李泯的胸腔又沉悶渾濁了一點。
爺爺的消息來得突然,沒什麼情緒,感覺不到憤怒,隻要他當天之內回遠雲莊園。
爺爺沒有限製過他的人身自由,因為知道他不會走。
那天是唯一一次例外。
他走了。
所以懲戒也是早就預想到的,李泯沒什麼抗拒的。
就是下意識地不想讓景予知道。
所以他沒有說。
李泯看著自己肌肉線條緊繃的小臂,陷入怔忪。
現在,他們應該正在進行後期的製作吧。
粗剪的方案他早就給了團隊,即便是不用自己監督,他們也能快速地製作出來。
這兩年,他在漸漸地把製作電影的經驗交接給技藝嫻熟的工作人員。
他畢竟是遲早要離開的。
不可能讓一個團隊沒了他就運行不下去。曾經為了電影聚集在他身邊的這些人,在離開他之後,仍然是要靠電影吃飯的。
可是要在這個時候嗎?
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嗎?
李泯質問自己。
他明明隨時都做好了抽身的準備。
這一部,有可能是他最後一部電影。在寫出劇本之前,他就有這個清醒的認知。
雖然奶奶給他爭取了十年的時間,但是這十年有限的自由是有可能中斷的。
他怎麼就真的以為自己真正擁有了十年。
李泯肺部的悶痛逐漸往下,轉移到了胃部。
肺腑都充斥著辛辣的感覺。
他想著景予。
滿腦子都是景予。
他不知道怎麼辦。
想讓自己清醒一些,想想彆的事情……又不想讓景予離開腦海。
腦海以外的地方都太遠了。
……
可是這樣可以嗎?
他好想見到景予。
好想問問景予,讓景予告訴自己,他這樣是可以的嗎。
“李泯。”
李老爺子的聲音在他身前響起來,沉沉道,“跟你伯伯們打招呼。”
李泯頓頓地抬起了頭。
一個接一個的人跟他寒暄,熱情地打招呼,他明明在李家是最沒有存在感的,現在卻有了在演藝圈裡的感覺。
種種前呼後擁的畫麵湧現在眼前。
李泯遽然間想到了自己想要看見什麼。
“……爺爺,”他說,“我還有事要做。”
李老爺子微微的笑容一瞬間消失了。
*
謝知安回家的路上心情非常的煩躁。
儘管這一路上沒再遇到堵車,堪稱暢通無阻。
他的心情卻比海城的晚高峰還要堵。
他給過景予很多資源,可是景予在他身邊時,一個都沒有抓住。怎麼一離開他,就抓住了這麼好的機會了呢?
是景予突然開竅了?還是突然醒悟了事業的重要性?
還是賭氣,想要證明什麼。
總不可能,景予是在騙他吧。
車子路過海城的商業中心,這裡人來人往,熙攘喧嘩。
謝知安一抬頭,驀然看見了一棟大樓外的大屏上,正在反複播放著一條廣告。
那是一個著名的牛奶品牌,廣告代言人穿著純白色的襯衫,在陽光下的草坪上喝盒裝奶。
又土又泛濫的廣告創意,平時在電視上看見了都會換台的那種程度。
可是因為代言人的臉過分的乾淨雋秀,目光清澈又溫暖,喝著盒裝奶的神態又好像真的很開心、很幸福,便讓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把視線停留在他身上。
甚至……謝知安覺得,他好像比林承,更適合白色。
“這不是那個李泯導演的新男主嗎?叫什麼來著,怎麼看起來好像還挺討喜的,他喝牛奶感覺好可愛……”
“我也覺得,好像沒有網上說的那麼誇張。”
“至少看起來還是很帥的……”
“不知道電影什麼時候上映。”
“我也不知道。”
“想去看看。”
“對。”
路人無聊的談話不太清晰地飄進他耳中。
謝知安突然道:“停車。”
王特助一下心驚膽戰,趕緊踩了刹車,在路邊停下。
謝知安把車窗全部按下去,對經過的路人道:“看見那個人了嗎?”
路人:“……?”
謝知安頓了頓,險些把“他是我的人”說出口。好在,被理智攔住了。
他轉而開口道:“他叫景予。”
“他不喜歡喝牛奶,他喜歡喝茶。”
“他——”
沒等他下一句說完,結伴逛街的兩個女孩子就翻了個白眼,轉身走了。
邊走還邊吐槽:“遇見神經病了?”
“看起來長得挺帥可惜腦子有個大病。”
“看他坐的車還挺好的,怎麼就是腦子有點問題。”
王特助:“……”
完了,老板好像出事故了。他該怎麼辦?
謝知安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愕然地望著她們遠去。
明明他說的都是真的,他是最了解景予的人。
他又轉頭對王特助,惶惑不解又臉色沉沉地道:“我說得不對嗎?”
王特助:“……對,是對的,我也記得景先生不愛喝牛奶。”
謝知安的記憶得到了肯定,但他的迷惑仍然沒有解開分毫。
王特助也這麼認為。
他的認知應該沒有出錯。
可是為什麼景予的人生軌跡,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了呢?
///
李導已經失蹤好幾天了。
但工作室的人好像習以為常的樣子,他們說李導之前也時不時會消失一段時間的,可能是去找靈感或者拜訪什麼大師取經了吧。
可是景予覺得不太對。
尤其是,在聯想到那天晚上李導是從遠雲莊園逃出來的之後。
有種冥冥之中的感覺告訴景予,這可能和李導家裡有關。
這次會不會是真的被關起來了?畢竟上次還能聯係得上,這次卻是一點消息都沒有了。
“小景,節目要開始了。”
有人敲門進來提醒他,景予從紛亂的思緒中抽身出來,聽見造型師不太耐煩地道:“催催催!到眉毛了。”
工作人員:“……真的沒時間了,哥,還有十多分鐘就開始。”
“咋那麼能叨叨呢你,我做造型一向精益求精——”
說著,造型師突然頓了頓,退後了半步盯著景予。
又放下手,說,“算了,就這樣吧。”
“不是剛到眉毛嗎哥?”
“你看看他需要化嗎?”
“……”工作人員無語,“也是。走吧走吧。”
景予站起來道謝。
這是他這些天接到的第……數不清多少份工作,上一個真人秀。
節目有三個常駐mc,本期還邀請了幾位近期有電影要上映的新人演員,景予是其中一個。他不是粉絲最多的,但一定是最受關注的。
——誰都想知道,這個新晉“泯男郎”是個什麼樣的人。
連同為嘉賓的幾個人也忍不住對他好奇,在做造型的時候,悄悄打量過他好幾次。在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又迅速彆開視線。
倒是沒一個人主動來跟他搭話。
節目錄製有自己的節奏,節目組沒給他們太多互相認識的時間,就開始cue流程。
簡單的開場互動之後,mc把話頭遞給了嘉賓。
“今天到場的都是我們節目的生麵孔,可能大家現在還不是很熟悉,覺得這幾個人誰啊完全不認識——但是沒關係啊,等到過年的時候,你們天天都會看到他們的臉,看到吐。”
mc一本正經地調侃了一下,說,“讓我們的春節刷屏臉們來介紹一下自己,提前給觀眾打個預防針吧!”
新人演員一般來說台風還不穩。
往往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插話,什麼時候該閉嘴。有時候也分不清玩梗的界限,不知道什麼是可以接受的好笑,什麼是讓人反感的不禮貌。
所以容易出現兩種情況,要麼特彆積極地搶鏡頭,頻繁找存在感;要麼乾脆閉著嘴一聲不吭做邊緣人。
在節奏上,也需要mc的引導。
所以帶新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時候都需要他們打圓場。
女mc饒芹就覺得很心累。
這幾個新人裡,恰好包含了上述所有種類。
一個一張嘴跟村口大喇叭似的,把在哪上過初中小學幼兒園都交代出來了,就差沒告訴觀眾節目組給了他多少通告費。
一個又像鋸了嘴的葫蘆,問半天才期期艾艾說出一句“我叫xxx”來,然後沒聲了。
“……”
饒芹真恨不得把他倆揉成一塊勻一勻,再分成兩半來。
“下一個,這位是……”饒芹照例cue流程,想著前麵幾位已經用過哪些笑話來救場,這個應該怎麼辦——
“大家好,我叫景予,拗口吧?雖然拗口,但也因此,節目組裡大家對我印象都特彆深刻,每次見麵都能叫出我的名字。”
景予伸出手指了指,換了種熱情中透著敷衍的語氣,“哎帥哥,那個帥哥,過來化妝了!”
饒芹愣了一愣,才聽見周圍的哄堂大笑聲。
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
這個弟弟……好像挺放得開的啊?
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麼作為大導男主的傲氣。
饒芹若有所思。
節目組布置的第一個任務,是在固定的範圍內尋找帶有節目組標識的道具,根據標識信息找到相同關鍵詞的路人,幫助他們完成手上的事情後拍一張合照。
錄製當天正好遇上海城下雨,給嘉賓們的任務增加了不少困難。
景予和一個女嘉賓分到了一組,坐著通勤車去中心廣場尋找關鍵道具。
節目組的人在那邊等著交任務卡,當通勤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之後,車下的人都愣了。
跟在女嘉賓身後出來的,是一個穿著小黃鴨雨衣亮黃色雨靴的男生。
他淡定地下了車,左右看了看,不慌不忙地撐開了一把傘頂蹲著隻小黃鴨的雨傘。
其他人:“…………”
什麼幼稚鬼啊!
隨後景予把傘給了女嘉賓,說:“這個給你。”
女嘉賓:“……謝、謝謝。”
兩隻小黃鴨涉水而行。
工作人員:“……”
根據線索指示,景予和女嘉賓順利通過了幾次遊戲,走到了藏著最終指示卡片的地方。
女嘉賓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景予怎麼好像一個冠軍收割機一樣,記憶力和表現力都超強,不管什麼遊戲都能很快從規則中找到勝利的機會,一路幾乎沒遇上什麼阻礙。
她也參加過一些綜藝,玩遊戲從沒這麼順利過,進度快到她簡直懷疑人生。
正好在取指示卡片的地方,他們碰上了另外幾個嘉賓裡話最多的那個。
那人已經渾身都濕透了,狼狽地打著哆嗦,從另一個入口衝了進來。
他本以為自己是第一個,一抬頭卻看見了景予和女嘉賓,頓時愣了愣。
周允抹了抹臉,不平道:“為什麼他們有傘?不會吧,我是不是抽到地獄模式了?天啊,今天運氣可真差,真不適合玩遊戲……”
導演組插嘴:“那是他自帶的。”
景予點了點頭:“我習慣隨身帶雨具。”
周允不想說話了。
他們三人站在抽卡箱前,主持抽卡的人突然愣了一下,問周允:“你的夥伴呢?”
周允看了眼身後,“他太慢了,說怕影響我,我就先來拿任務卡再回去找他。”
主持人搖了搖頭:“不行——這個任務的過關條件就是必須兩人合作,共同進退,隻有合作的力量才能幫助你們通關。”
“所以,周允,請去找到你的夥伴再回來抽卡。”
周允瞪大了眼睛。
主持人轉而對景予和女嘉賓道:“現在,請作為第一對到達目標地點的夥伴,抽取第一張任務卡。”
周允著急了起來,猶豫了一下,轉身跑了回去。
好在他沒跑出多遠,他的搭檔就趕到了。
周允急切地招手:“快點過來啊!這裡!已經有人搶先了,我們不是第一組!”
跑得氣喘籲籲的搭檔頓了一下,抹了把臉上的水,說,“沒事,沒事,也就慢一點而已,累死我了。”
周允:“你還想不想拿第一啊!”
通過監控頻看到這一幕的饒芹和周圍的兩個老搭檔對視了一眼,有些果然如此的無奈。
按他們節目組的尿性,這一幕一定會被當成預告片重點來剪的。
這個新人演員才第一次上綜藝,可以就要感受一下網友惡評的力量了……
可是……
饒芹怔了一下。
好像,在這群新人裡,已經有人經曆過了。
鏡頭切到了景予那邊。
他看了眼女嘉賓,提議,“要不我們等他們一下吧。”
女嘉賓也是老好人性格,於是也沒有異議地點了點頭,兩個人在一邊坐了下來。
景予甚至從兜裡掏出了一把瓜子。
他遞給女嘉賓一把,“來,彆閒著。”
女嘉賓:“……謝、謝謝。”
接著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塑料袋,上麵印著“春蘭超市”的藍字,被他放到了地上,說:“彆客氣,嗑呀。”
“不喜歡瓜子?我這還有腰果和鹽花生。”
其他人:“……”
你到底隨身帶了多少東西!
就在女嘉賓嗑得嘴角都要起泡的時候,出去找人的周允終於回來了。
這次兩個人更加狼狽,頭發都是亂的,手拉著手哼哧哼哧地跑進來,衝到了抽卡箱之前。
周允看見景予兩人坐在一邊嗑瓜子,而抽卡箱還沒開封,心想難道他們也有什麼限製條件?
他心頭一喜,撒開手就在卡片裡一頓翻,翻出了一張提示卡。
周允雙手舉過頭頂,興奮起來——“耶!我是不是第一個!”
主持人:“……小周,景予他們在等你。”
含義是,本來他們可以先抽的,可是他們在等你們回來。而你一來就不管不問地搶先抽了第一張,這實在是顯得有些過於衝動好勝。
周允和他的搭檔都愣了愣。
搭檔先反應過來,誇張地給景予他們做了個跪地叩拜的動作,道:“大恩不言謝!謝謝你們!這多不好意思,來來來大家一起抽!”
景予:“哈哈哈。”
他和女嘉賓也站了起來,讓女嘉賓先去抽。
而在女嘉賓過去之後,他擦了擦滴在地上的雨水,把垃圾扔掉,才跟了上去。
攝像師沒有注意到這個角落。
饒芹卻沒忍住,掏出手機,拍下了監控頻裡的這一幕。
她實在是對這個後輩有些好感。
雖然才相處了這麼短的一段時間,可是她也覺得……好像外界對他的評價,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