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夢繞胡沙(2)
用商務座換二等座, 大叔立刻喜笑顏開,拾掇拾掇就走人了。唐其琛空手而來, 什麼行李也沒見著提。撩開外套的下擺輕輕壓了壓, 人就坐了下去。
溫以寧一臉驚愕忘了收回,兩小時前陳颯還告訴她,唐其琛不是在南美麼。
“你, 那個,柯禮沒有跟你一起嗎?”溫以寧問得磕磕巴巴,心裡何止五味雜陳。
“上哪兒都得帶著他?”唐其琛說:“那邊還有工作要處理, 他下周回。”
溫以寧一言難儘,“不是,那你這是去哪?”
唐其琛把票給她看,然後拽在了掌心。溫以寧心裡冒出了一百種情緒齊齊叫囂、亂成一團。最後纏繞在一起,變成一股韌勁十足的繩,把她心臟的邊邊角角係得緊緊。她想起唐其琛那晚說過的話。
你再等等我。
等我忙完這段時間,好好追你。
溫以寧還想說什麼, 唐其琛微微歎了口氣,“我休息一會, 我下了飛機就往這邊趕了。”
很尋常的一句交待, 也沒有刻意為之的獻殷勤,他就那麼一說, 也沒非要你給個態度。唐其琛是真累了, 在飛機上時差沒倒過來,雖然這次行程不算特彆累, 但缺覺的狀態仍是十分難受的。
還沒發車,旅客在走道上挺鬨騰,他們後麵兩排的人為了座位號掰扯不清,右邊一排旅遊團的就玩起了鬥地主。還有一上車就要泡方便麵的,一聞味道,還是老壇酸菜。唐其琛旁邊的位置也坐了人,一個年輕媽媽帶著一四五歲大的小男孩兒。
不過這孩子從上車起就在臉上寫了三字:熊孩子。在走道上跟猴兒似的亂竄,他媽媽扯著嗓子叫了半天,最後抓住他胳膊狠狠往屁股上收拾了一頓。熊孩子安靜不過三秒鐘,很快轉移注意力,在座位上蹦蹦跳跳了。
小孩子手腳沒輕沒重,好幾次踢到了唐其琛。唐其琛看了一眼,還算包容的笑了下,便又靠著座椅閉目養神。但這孩子上了癮,覺得很有意思。原本真是不小心,後麵就變成有意為之了。臟兮兮的鞋底往唐其琛筆挺的西裝褲上甩了過去,深色褲子上就留了個小腳印。
唐其琛起先還看他兩眼,後來也懶得看了。
那孩子踹得重,他媽媽在跟人聊微信語音,身子偏向走道,看見兒子的舉動,也就隨便拉了拉,然後又投入了聊天隊伍中去。溫以寧看不下去了,微微彎腰,伸手越過唐其琛,往那位年輕媽媽的腿上一拍。
“能管管你孩子嗎?”對方沒客氣,溫以寧也犯不著跟她客氣,“踢了七腳了。我覺得你可以給他報個跆拳道興趣班。”
那媽媽趕緊道歉,又把熊孩子狠狠拉到身邊,凶巴巴的警告:“你要再調皮,我把你扔下去!”
小孩兒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驚天動地。
唐其琛麵色不自然。他長年累月的出差過程裡,就算坐高鐵也都是商務座。是不太適應這熱氣沸騰的人間煙火氣。年輕媽媽的凶罵和孩子的嚎啕無疑像是一枚大炮,氣勢洶洶的攻擊唐其琛的耳朵。他表情僵硬,卻又無可奈何。
溫以寧目光從他臉上挪回,憋著笑。
唐其琛亦無言的遞了個眼神給她,怎麼看都有點可憐的意味。
溫以寧倏地轉過頭,對那孩子說:“小帥哥,看阿姨。看到阿姨的嘴唇了嗎,紅紅的好看嗎?”她微笑著湊近,用悄悄話的形式告訴他,“阿姨剛吃完小孩兒,現在好餓哦。”
小屁孩驚恐萬狀的盯著她,然後腦袋一偏,埋進媽媽的懷裡再也不敢吭聲了。
溫以寧對唐其琛淡定道:“我們換個位吧。”
唐其琛頭枕著椅背,沒怎麼動。視線往她那邊一挪,嘴角就微微翹了起來。這無聲的凝視似乎比言語更有殺傷力,溫以寧慢慢轉開腦袋,盯著窗外快速掠過的風景假意平靜。
唐其琛誒了聲,“你覺得不覺得他有點兒像……”
“陳子渝。”溫以寧淡聲答。
心照不宣,兩人雖未再說話,但都各自揚起了眉梢。
到H市隻要兩個多小時,到站後,兩人位置在正中間,也沒急著起身,人流走了大半,唐其琛才說:“下車吧,你行李在哪兒?我幫你拿。”
溫以寧也沒行李,回來就待兩天,換洗的衣服家裡也有,她就背了隻郵差包,清清爽爽的打扮。這兩人今天都是淺係的衣服。唐其琛的休閒白襯衫,溫以寧的白T恤往他身邊一站,還是很招眼的。
下車後,唐其琛主動說:“你什麼時候走?”
溫以寧看著他。
“這條線的票不好買。”唐其琛問:“周日走嗎?”
話到嘴邊,又神使鬼差的改了主意,溫以寧故意說:“我請了兩天假的,周二再回。”
唐其琛點點頭,“好,我讓秘書訂票。”
“你不忙嗎?”每逢周一,都是唐其琛事情最多的時候。溫以寧見他已經拿出了手機,架勢真真的要訂票,隻得改口道:“我周日回。”
而唐其琛,隻是把手機從左手換到右手,再揣進褲袋裡,壓根沒有給秘書打電話的意思。
溫以寧不打自招,心裡發了毛,撓得她坐立不安,倒成心虛的賊了。兩人出了站,今天溫度高,熾烈明亮的陽光刺人眼。唐其琛眼縫微眯,被刺得有點暈,他問:“這邊有車打嗎?”
右前方就是出租車上客區,溫以寧說:“打車很方便。”
“好,那你回吧。我自己找地方住。”國內國外這麼跑,也沒個休息周轉的餘地,唐其琛太陽穴漲得厲害,“我開個房休息會兒,你忙你的,周日幾點的車?到時候我來接你。”
唐其琛的意圖從未掩蓋,目的也坦蕩純粹。告訴溫以寧,我就是來陪你回家的,不需要你表態,也不會成為你的負擔。心甘情願的陪你來,再有始有終的接你回。他選了個異常敏感的地點。
當初他與溫以寧分開時,高鐵站算是兩人之間的一個句號。如今心意重現,他隻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提醒,那些遺憾不再有,仍想完完整整的與你走一程。
三十五歲的男人,也不屑將智慧攤在俗套的追人情節上。他大可殷勤相陪,強勢占有,用一些霸道總裁範兒十足的手段表現出自己的心意。那是人人稱讚的美夢一場,但生活現實,卻往往能切出無數條醜陋的千溝萬壑。“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世人看客的期望。然而大部分的紅塵□□,都以“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而告終。
唐其琛自小的成長環境便是獨立而清醒的,是克製而堅持的。他身上有著成熟男性的體麵,也有求同存異的悲憫之心。他身上散發不出那種你儂我儂的勁兒,也做不出黏黏糊糊的事兒。溫以寧有她自己的生活,在未經允許前,唐其琛從不擅作主張,蠻橫插足。
“車來了,你先上吧。”唐其琛聲音清清淡淡,把路讓出了點。
出租車停妥,後麵還有排隊的乘客。
溫以寧拉開後車門,轉過頭說:“一起走。”
唐其琛微微挑眉。
“你來這兒人生地不熟的,車站附近也沒什麼好酒店。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說罷,溫以寧上車,門沒關。
確實也是順路,她家附近就有個城市商區,政府去年大力促成投資發展,是H市參評省優秀縣市的標杆工程之一。那裡有個四星酒店,已是這邊的頂級了。等候辦手續時,唐其琛說:“你家那個小區是不是沿著這條路左轉?”
溫以寧起疑,自己好像並未與他說起過。
“年三十的時候送你回家,我有印象。”唐其琛的記憶力相當好,這是天生的。他也喜歡記數字,這份敏銳力讓他讀書時的數學成績從未失過第一。他說:“這個片區很有發展力,看這些配套設施,政府是在加大投入的。你家離這近,應該也是遲早的。”
他的職業嗅覺向來敏感,溫以寧點了點頭,“是有議論過拆遷,但也說了好幾年,反正遲遲沒動作。這種東西看不準的,可能十年八年沒動靜。”
唐其琛沒再說什麼,接過房卡,和她道彆就去乘電梯了。
溫以寧回到家,家裡門半掩著,一年不關都是常態。裡頭傳來稀裡嘩啦的麻將聲,一拉開門,繚繞熏人的二手煙撲了滿麵。溫以寧嗆的不行,江連雪聽見咳嗽聲才從牌桌上探出腦袋,“等等等等,你先彆換鞋,下去幫我買個打火機。”
溫以寧無語,怨念的目光被江連雪的笑臉擋了回來。她咪咪笑著說:“聽話聽話,待會兒我給你做飯啊。”
看這樣子,肯定是贏錢了。溫以寧麵無表情的下樓,再回來時,牌友都走了。江連雪哼著歌兒掃地,手腳麻溜地把橘子皮給清理乾淨。溫以寧買了十個打火機放櫃子裡,江連雪丟三落四慣了,這屋子裡就沒她不找的東西。
“贏多少錢?”溫以寧換鞋。
“七八百吧。”江連雪笑得跟風鈴晃似的,“最後那把李阿姨點了個炮,我杠上花加小七對,贏了把大的。誒,你歇歇啊,我去買點菜。”
溫以寧把人按住,“彆做了,你今天不是過生日嘛,咱們出去吃吧。”她把回來前取的快遞遞給她:“喏,生日禮物。”
江連雪叭叭叭的說一堆,“你錢多沒地方花啊,淨給我在網上買東西,網上的質量能好嗎!一看就是地攤貨。”拆開包裹,是一件水墨風的連衣裙。江連雪眉開眼笑,拎在身前比劃,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早忘記了剛才的數落。
溫以寧也是習慣了她這鶴頂紅似的毒嘴,沒吱聲,點了兩隻香,對著溫以安的遺像拜了拜。黑白照上,少女眉眼鮮活,笑得跟花兒一樣。
畢竟是生日,溫以寧一早就在市裡比較好的餐廳訂了位置。她帶江連雪去吃西餐,牛扒意麵還有什麼玉米濃湯,做得倒是挺有架勢的,餐廳裡的燈也不亮,雲山霧罩的烘托曖昧氣氛。桌上一支玫瑰花噴了香水,江連雪鼻炎過敏,噴嚏沒少打。一不如意又開罵,還不如在美團上吃那個38一位的轉轉火鍋呢。
溫以寧就知道,好心當成驢肝肺,心裡暗暗發誓,再幫你辦事兒我就是豬。
這種誓言已經發了無數遍,反正誰也沒改正。
江連雪四十五歲生日,五官風情搖曳,仍是美麗的。溫以寧看她一邊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數落,一邊又萬分不舍的將盤裡的碎渣食吃得乾乾淨淨。
心裡忽然就這麼酸了。
她想,罷了,變豬就變豬吧。
江連雪風雲殘卷地吃完後,就一個勁的催她,“你能不能吃快點,我七點約了人打牌呢!”
溫以寧一看表,都已經六點半了。
初夏的傍晚,餘暉一層一層的漸暗,天黑的過程也跟細水長流似的了。溫以寧分了神,這個點了,也不知道酒店裡的某人睡醒了沒。
江連雪還在嘮嘮叨叨,說牛排沒熟,說麵條軟趴趴的粘牙齒,吹毛求疵的一番點評:“也就這個玉米濃湯能吃了。”
溫以寧順著她的話,叫來服務生,“買單吧,再麻煩你幫我打包一份這個湯。”
江連雪頓時氣嚷嚷:“作什麼死啊!我吃飽了,不用你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