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夢繞胡沙(3)
唐其琛說完, 又將頭枕靠著冰涼的牆,目光淡而沉, 是他一貫的驕矜沉穩。做什麼決定, 決定怎麼做,從來都是他一個人思考的事情。在他的精力和能力範圍內,把能做的都做了。至於溫以寧是否給他熱情的回應, 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遺憾已經那麼多了,他也不再年輕。生命沉下去的部分,讓他活得理智而明白。
醫生又把溫以寧叫去, 是落了病曆本沒拿。等她出來,唐其琛就站在門口,說:“不早了,回去吧。”
兩人坐一輛車。酒店地址和溫以寧的家很近,但唐其琛還是堅持先把她送回去。上回來,小區附近還在修路,這次已經通暢了。車停在溫以寧家樓下, 唐其琛記性很好,抬眼就看到四樓。
“這個藥你記得擦, 最後再噴雲南白藥。”溫以寧下車的時候, 把手裡的袋子遞給他,忍了忍, 還是沒忍住, “如果很疼或者沒消腫,你可以打我電話, 我再送你去醫院。”
唐其琛坐在車裡,表情是溫和繾綣的,他突然誒了一聲。
溫以寧問:“怎麼了?”
“你是不是不放心我?”他沉沉的聲線往溫以寧臉上燒了一把火。看著她漸生火苗,微微泛紅。然後答案不言而喻。
唐其琛嘴角揚了揚,笑得淡。就聽溫以寧說:“怎麼說,你人也是跟著我過來的。雖然非我主觀意願,但你人已經在這兒了。還有,你的胳膊受傷了,回頭颯姐或者柯禮問我,我說是掰手腕傷的,估計他們也不會信。”
唐其琛眼神挑了挑,想把那點不自在給掩藏掉。
“雖然我不是上班時間,可退一萬步,你也是我老板。再說句不好聽的,你真要在我這出點什麼事,我也脫不了乾係,我挺怕麻煩的。所以你。”溫以寧一鼓作氣說完,找著一個點,就能出口成章,把那份尷尬還給了對方。
她語重心長地看了唐其琛一眼,“所以,你還是好好照顧自己,彆不拿身體當回事。”
說完,溫以寧轉身要走,結果和迎麵而來的江連雪撞了個正著。剛才話說得有點多,溫以寧還微微懊惱得不償失。她的確不太想被江連雪撞見,尤其她身邊還跟著三大姑七大婆的牌友。
一人眼尖兒,指著她就走近來了,“是寧寧呢。”
江連雪也看清了人,“你怎麼也回來得這麼晚?”她目光落在溫以寧身後的出租車上,從車窗裡又瞥見了後座的唐其琛。
唐其琛也沒讓司機開車,隔著距離對江連雪微微頷首。江連雪對他有印象,上次去上海在高鐵站見過。她眼力精,人也精,很快就能把當下一幕對號入座。唐其琛穿得簡單,又是坐著,其實不太能滿足隻敬羅裳不敬認的先決條件。但他的容貌氣度是很有辨識度的,像是濃墨重彩勾勒清晰的山水畫,或許看不懂,但你能領會它的高階。江連雪的幾個牌友在這方麵也是無師自通,笑眯眯的往裡打量,就差沒問:是男朋友啊?
溫以寧如芒在背,趕緊讓師傅開車。到家之後,江連雪合上門就問:“你在跟你那個男老板搞對象?”
溫以寧正換鞋,差點沒摔在地上。她扶著凳角,擰過頭提高音量:“你胡說什麼呢。”
“你這麼緊張乾什麼?”江連雪滿不在乎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嘍。”
溫以寧唇線緊抿,梗著一口氣把另隻鞋換掉。
“你老板那公司什麼規模,出行都不配車?你糊弄我呢,他就是跟著你過來的。”江連雪是明白人,兩句話就把溫以寧堵的無話可說。
“還有上次在高鐵站接我,那可是工作日,大老板能不忙嗎,還有閒心來接我這個陌生人?他又不傻。”江連雪分析得頭頭是道,早把細枝末節對號入座了。
溫以寧眉間陰雨,挺不耐煩的撇下她,“你就胡說八道。”頓了頓,她壓下怒火,“你查我公司。”
江連雪冷笑又笑,“我女兒上班的地方,我了解一下不行啊。你過分緊張了啊,怎麼,猜中了?”
溫以寧懶搭理。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江連雪翹著腿往沙發上一坐,順手抄起煙盒抖了一支出來。打火機哢噠點燃,最外層的光圈映出了她眼角那顆淡淡的美人痣。
吸了兩口,江連雪眯縫雙眼,“年齡不算小,他結婚了沒有?”
溫以寧停下手中動作,真挺無語的。
“你這麼看我乾什麼,我就給你提個醒。彆和有家室的人不清不楚。他要是沒成家,你就當我放屁。你要給人當小三,回頭我給你轉發幾個朋友圈的視頻,看看那些三是怎麼被原配扒光了按在地上打的。”
溫以寧背過身,評價兩個字:“神經。”
江連雪彈彈煙灰,語氣總算心平氣和下來,說:“你也該找找男人了,找個好的也行,玩在一起,你開心就好。太長遠的事情你也彆考慮太多。那沒意義。”
溫以寧打斷她粗糙的歪理:“你到底想說什麼。”
“上床讓他戴套,彆意外懷孕。”
溫以寧原本還一肚子的鬱火,現在全給這句話弄沒了,她哭笑不得,“您能不能說點兒好的,要真是我男朋友,好歹我也是你親生的,就不能給點祝福?”
“那有個屁用。大著肚子你就去手術台上哭吧。”
江連雪話糙理不糙,仔細掂量一下是這麼個道理。她本就是市井底層的大多數,一輩子過了一半,紅塵滾了又滾,美人雖遲暮,但吃過的苦,見過的人,濃縮成世間百態,男人和女人,就算攜手成婚,還不一定能好合百年呢。她就是戳戳溫以寧熱了的心腸,女生懂得保護自己,比男人天花亂墜的口頭承諾都實在。
溫以寧也不是為了幾句過分點的話就翻臉的人,她當然明白江連雪的用心。母女倆人之間靜了靜,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最後她說:“我沒和他在一起。”
江連雪低頭玩手機棋牌,恰逢對家胡了把大的,氣得她大聲罵娘。
溫以寧皺皺眉,又搖搖頭,笑得很無奈,“我明天就走了啊,你自己當心點兒,少打點牌。”
江連雪含糊地嗯了聲,“那什麼,你再給我轉一千塊錢。”
溫以寧真服了,“你白天不是還贏了嗎?”
“這不是晚上輸完了嘛。”江連雪抬起頭,嘿嘿笑,“快點兒啊,我等著充幣呢。”
從這個角度看,江連雪的腮骨薄薄一條線下來,連著下巴小巧一塊。溫以寧轉完賬,還想著,這次回來她是不是瘦了一點。
回程的票是下午兩點。溫以寧中午的時候給唐其琛發了條微信,問他是不是也回上海。還是那個意思,人都跟著來了,也沒藏著掩著就是為她而來的,人家都明明白白的表示清楚了,再在這些小事上裝聾作啞當空氣,也實在沒必要。
唐其琛很快回了消息:“一起。”
緊接著又是一條:“你打車過酒店停一下,一起。”
反複強調的兩個一起上下左右的排著,溫以寧就覺得有點喜感。她嘴角淡淡勾著,麵色也是從容溫和的。回來時沒拎行李,江連雪也沒有一般父母的愛子之心,她從不張羅那些特產,生怕女兒在外吃不飽。她在麻將桌上晝伏夜出,絕大多數時候,連溫以寧是幾點的火車票都不知道。
溫以寧輕車簡行而來,兩手空空而回。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無論來去,她都不是孤家寡人了。
溫以寧沒直接從家門口打車,反正離酒店近,她走到那兒才給唐其琛發微信,說自己到了,然後就在大廳等著。這個酒店標價還是挺高,所以散客的入住不算火爆,更多的是企業政府的協議入住地。溫以寧正對著旋轉門,看到兩輛黑色的奧迪A6緩緩停於門口,好幾分鐘了也沒離開。
唐其琛沒多久就下來了,電梯劃開,他一個人。溫以寧剛要起身,就看到那兩輛奧迪車裡也下來了人,三位穿著製服樣式的長袖襯衫,胸口處都彆著一枚黨徽。他們走到唐其琛麵前,伸手相握,“唐總您好,我是市委秘書辦的鐘橫。”
唐其琛與之握手,簡短有力,“鐘秘。”
“李書記也是上午十點才知道您過來H市了,他還在參加九縣三區的扶貧工作會議,走不開身,所以委派我過來。”這位政府官員的氣質很正派,但與唐其琛說話時,語氣還是放低的。
唐其琛說:“這次過來是私事,不便打擾你們。”
“唐總客氣。中午陪您吃個飯,您要用車的話,可以隨時告訴我。”
“不必了,我今天就要趕回上海。”唐其琛側頭,“以寧,兩點的票是嗎?”
溫以寧點點頭,然後走到他身後站著。
唐其琛拍了拍鐘秘書的肩,“代我向李書記問好,有機會再聚。”
兩人順著姿勢,就往前麵走,後頭的人很自覺的沒有跟上去。溫以寧立在原地,看唐其琛和那位秘書相談甚歡,偶爾低語,偶爾展眉,多數時候是對方說,唐其琛聆聽。最後,鐘秘一臉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看起來心情愉悅。
溫以寧心有疑慮,唐其琛的根基在香港和上海,怎麼會與這種小城市的官員如此熟識。不過後來一想,人與人之間,本就是厚薄有彆。他們唐家,這個家族,幾代人為之努力攢下的成績背後,早就結了一張密實不透風的關係網。任憑嶙峋暗礁如何怖人,這個圈層,總是官商相通,八麵來風。
溫以寧站在幾米遠的地方,就這麼細細打量唐其琛。看他談吐遊刃有餘,看他每一個表情的切換都拿捏精準,看他背脊挺直,閒談時的姿容都是奪目光輝的。溫以寧目光悠遠而綿長,看著這個男人,好像就看到了自己的少女心事。
那一句“你知道什麼是少女心嗎——遇見你之後,我就有了”,是她五年前的真心不假,是惶惶歲月長河中生硬的一個疤痕,也是帶給過她絢爛純粹的一抹光。
溫以寧微微恍然,她才察覺,自己竟然會想當年了。她目光癡癡茫然,跟點了穴似的釘在唐其琛身上。一時分神一時迷惘,在他身上讀出了些許前世今生的味道。
等她回過神,唐其琛已經站在那兒看了她很久。鐘秘書仍在說著事情,等她視線對上焦了,唐其琛直接打斷,“抱歉。”然後朝著溫以寧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