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葉雲瀾咀嚼著這個詞。
這稱呼對他而言,屬實有些稀奇。
前世他被汙蔑殺害同門,人人都罵他作宗門叛逆,無恥之徒;後來他被煉成爐鼎送入魔門,世人又稱他作魔尊走狗,仙門敗類。一直到他劍法大成,再沒人敢指著鼻子對他汙言穢語,然而在他背後,人們卻依然偷偷喚他為,“鬼羅刹”。
羅刹即惡鬼。傳說中,男羅刹貌極醜,喜食人,為世所厭。
沒有人叫過他諸如“仙君”這樣美好的詞彙。
……不。葉雲瀾忽然想起,其實還是有的。
前生他被神火灼傷,習慣穿黑衣遮掩,然而偏偏魔尊那廝,卻極喜歡他著白衣,在作弄他的時候,更是常常一聲聲低啞問他,“仙長,你快活嗎?”
然而,這些床笫之間的曖昧情話,終究是做不得數的。
葉雲瀾站在屋中,低眸看著少年,半晌,終於開口:“你深夜潛入此地,在我窗前窺視,所欲何為。”
“我有問題,”少年似乎很少說話,聲音沙啞,吐字也極慢,“想要……仙君解答。”
能夠繞過賀蘭澤布置的禁製不被觸動,半夜三更站在他窗前偷窺,隻是為了問他一個問題?
葉雲瀾並不很信,蹙眉道:“你問吧。”
少年仰臉看他,那張臉分明是帶著戾氣陰鷙的俊美,此時眸子裡卻似盛著某種純然專注的期待,問:“仙君之前……為何救我?”
救他?
葉雲瀾想起來,當時秘境神火失控,他離開時,確實隨手救下過不少人,少年或許就是其中之一。
於是淡淡道:“隨手救人,並不需要原因。”
少年抿唇,瞅了他半晌,忽然道:“仙君說謊。”
葉雲瀾蹙眉,又聽少年悶悶道:“哪裡有人隨手救人……卻將自己性命也搭上的。”少年頓了頓,啞聲道,“仙君的血,落在我身上的時候……好燙啊。”
葉雲瀾一怔,“……是你。”
他在秘境裡確實救了不少人,但因此受傷的,隻有一個。
是他即將離開秘境時,偶然瞥見的那個少年。
他憶起當時場景。
炎炎烈火中,少年倒在血泊裡,明明已身受重傷,卻依然在用雙手艱難往前爬行,五指在地上摳出淋漓鮮血,身體拖出一道蜿蜒血跡。
似乎覺察到他的目光,少年忽然側頭向他望來。
那張臉被血和汙泥沾滿,眼眸黑沉死寂,沒有希冀和祈求,隻倒映著漫天火光如血。
那目光,令葉雲瀾忽然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他前半生裡,曾無數次向人求救。
……卻一次次被謊言欺騙,一次次被棄如敝履。
後來,他終於學會沉默。隻是偶爾,他也會想,若最初有人肯真心向他伸手,後來所發生的一切,是否便會完全不同。
他折身去救那個在地上掙紮著爬行的少年,就好像跨越數百年的洪流,試圖去救年少時的自己。
神火精魄所化的火凰撞入他身體,體內經脈寸寸破碎。
血從唇邊止不住地流下來,他並不在意。
生與死,在很久之前,就已經不再是他所執著的東西。
立在窗邊的少年仍在執拗看他。
葉雲瀾沉默片刻,複又開口:“若真說緣由,大約是因為,我覺得你與我有些相像。”
“像?”少年疑惑地眨了眨眼。
葉雲瀾卻並不願解釋太多,隻淡淡道:“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你該走了。”
“不,”少年搖頭,“我還有一個問題。”
葉雲瀾:“說。”
少年認真道:“仙君,你救了我,那我該怎樣……才能報答你?”
“……我不需要報答。”葉雲瀾眉目忽然顯出一種倦怠與冷漠,他俯身探出窗台,欲伸手關窗,“救人是我自己的事,受傷也是我自己的事,與任何人都無關係。我不知道你是如何進來的,但我建議你趁還沒被人發現之前,趕緊離開。”
衣袖卻忽然被少年拽住。
“沒人會發現。”少年道,“我進來之前,已經仔細探查過了,周圍現在隻有仙君……一個人。”
葉雲瀾本想甩開少年的手,目光卻忽然觸及少年傷痕累累的手指,還有扭曲斷裂的指甲。
大部分傷口已結了痂,依舊顯得猙獰。
少年拽他的衣袖拽得很緊,有凝固的血垢沾在素白衣袂上,落下暗紅痕跡。
像散在宣紙上被碾碎的朱砂。
很刺目。
“仙君,告訴我……您想要什麼?”
少年不屈不撓問他。
因為姿勢緣故,他們此時的距離很近,葉雲瀾甚至能看清少年每根輕輕顫抖的睫毛。
“……你能給我什麼?”許久,葉雲瀾道。
“所有。”少年沒有猶豫開口。
一陣微風蕩過,雲破月出。
月色傾瀉在少年瘦削的肩頭。那雙眼睛,在月光下愈發鋥亮。
他認真重複道:“我能給仙君……所有。”
葉雲瀾聲音依舊冷淡:“包括你的命?”
少年點頭,“包括我的命。”
“……我要你的命做什麼。”葉雲瀾忽然移開目光。
他站直身望向遠方,烏發飄飛,眉目似凝著遠山上不化的冰雪。
“你若想報答,就去幫我折一枝雪盞花帶過來吧。”
雪盞花生於冰雪之中,溫度稍高,便會即刻凋零。
而今已初春,青雲山氣候濕暖,早已冰消雪融,哪裡能尋到雪盞花。便是尋到,也無法完好地帶到他身邊。
葉雲瀾如此說,不過是想讓少年打消念頭而已。
此世他已不想再與人有過多牽扯,若非傷重無力,他連留他養傷的賀蘭澤也不想再應付下去,隻想獨自一人,找一處偏僻之地,平靜渡過一生。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少年沒有猶豫,便直接答了一聲:“好。”
葉雲瀾眉心直蹙,卻見少年牢牢凝視他,道:“仙君,等我。”
說罷,少年終於放開他衣袖,轉頭就走。
他的身影如狼一般矯健,很快消失在院牆儘頭。
葉雲瀾垂首看著被拽皺的衣袖,上麵還留著少年手上的暗紅血垢。
他沉默了許久,才關上窗。
第二日。
葉雲瀾放下書卷,吹熄了燈,走進內室,拿過缺影劍靜靜坐在床上擦拭。
窗戶並沒有關緊。
月色泠泠照入進來,灑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