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未有人在,地麵上已經積了一層薄塵,隨門開時帶起的風揚起,塵埃氤氳在暖黃陽光裡,與之一起浮動的,是三百多年變幻的光陰。
這是重生之後,葉雲瀾第一次回到自己住處。
裡麵的陳設陌生而熟悉,依稀能看出當年自己生活過的痕跡。
他在天宗的時候,大部分歲月,都停駐在了此間。
他走進門,沈殊跟在他身後。門上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屋內陳設十分簡單,外間設有竹屏,往裡挑高一階,以木材鋪地,中間放著一張矮桌,桌上擺有茶具。
靠左側是書房,牆邊是一排書架,上麵整齊擺滿了書籍,還有許多疊在桌上,旁邊散著筆墨紙硯,還有一盞油燈。
再往裡便是臥房,牆邊一架普通雕花床,靠窗擺著一座鏡台,台前似乎放著什麼東西。
葉雲瀾忽然腳步微頓,走過去,看到台前一張銀質麵具還有一封信,信箋封麵上書,“阿瀾親啟”。
他拿起麵具,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這張麵具精雕細琢,繁瑣瑰麗的紋路如藤枝纏繞,透出一種詭豔的美,比他以往戴過的麵具,都要精致許多。
他低頭看看片刻,忽然轉身將麵具遞給沈殊,淡淡道:“替我扔了吧。”
沈殊:“扔?”
“隨便找個地方埋了便是。”
沈殊沒有問什麼,隻點點頭,便接過麵具出去了。
葉雲瀾又將桌上信箋打開。
那信寫了厚厚一疊,通篇回憶與勸慰。
他垂眸看了幾行,沒有看完,便走到書房,點了油燈,將信燒了。
他把書房的窗戶推開通氣,眼尾餘光忽然落到牆邊懸著的一張古琴上。
當初剛入宗門時候的他,其實不通琴技。隻是容染說想要聽,他便學了。
秘境之事發生前,容染經常會拿著想聽的曲譜給他,他便一首首去學,其中大多是鳳棲梧、相思引一類的情愛之曲,他彈不出裡麵的纏綿情意,容染卻始終偏好於此。
後來,容染不再找他聽琴,他便隻彈給自己聽。
他其實並不喜歡那些過於纏綿的曲目,更好清雅寧靜之曲,譬若流水高山,清風明月。
他曾經彈過那樣的曲子給容染聽,容染並不喜歡。
陳……那人也不喜歡他彈琴,說他的琴聲,太過寂寥,難以親近。
唯獨魔尊葷素不忌,無論他彈什麼,都喜歡聽。
尤其是……受到九轉天魔體反噬之時。
天魔體的修行詭秘而邪惡,需聚納世間惡念與鬼魂怨氣,魔門之中,不知有多少魔修因修煉此法而發瘋,喪失人性,甚至親手將自己的親族宗門屠戮殆儘。
因危害太大,天魔煉體法被視為禁術,但凡修煉者,都會受到魔門與道門共同的追殺。
千百年來,隻有魔尊一人練至大成。
可儘管如此,魔尊依然會受到怨氣和惡念的反噬。
那個時候,魔尊全無理智可言。
煉魂宗曾因門下弟子的一句忤逆話語,一夜之間被魔尊屠儘全宗,從此魔門之中,煉魂宗就此除名。
所以,每每滿月之夜將臨,魔尊傳召他的時候,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帶著憐憫。
他們都以為他會受到殘酷的虐待。
隻有他知,魔尊找他,大約又是要他彈琴。
他跪坐在殿中撫琴。
魔尊坐在高座上凝視著他。
青色火炬在牆邊燃燒,發出細碎聲響。隔著那張恐怖陰戾的鬼麵,他看不清對方麵上神色。
月漸高懸,大殿中開始有無數陰影在扭動,魑魅魍魎蔓延,鬼影幢幢,陰森淒厲。
恐怖詭異的景象之中,隻有他身周半尺,還存有一方清寂。
他已慣了這些,隻低頭撫琴。
大多時候,過了夜半,那些扭曲的陰影就會漸漸消停,待到清晨第一縷曦光透出,魔尊便會用低啞疲憊的聲音,讓他回去。
隻是,偶爾也有時候,他低頭撫琴時,會突然被魔尊從背後抱住,地上那些扭動的陰影也會攀爬過來,纏住他四肢,靈活地滑進他衣物中。
魔尊的手穿過他的發,握住他的咽喉,緩緩地摩挲。他被那些東西弄得顫抖不停,隻能仰頭發出低低的聲音。
……再之後,他便被迫伏在琴身上,滿頭烏發披散開,抓著琴身邊沿的指節泛白。
月光泠泠照進殿內,整座大殿扭曲的陰影都落在他身上,他與魔尊沉在陰影裡,隻有瑩白琴身上流轉著月光,倒映出魔尊那雙仿佛沉積無數鮮血的暗紅眼眸。
琴弦發出淩亂的聲響,回蕩在大殿之中。
這張琴,是魔尊曾赴玄天山取來上古靈木,又到極北之地捉萬載冰蠶取絲,引九天流火,親手為他所斫。
琴的名字,喚作“月華”。
大門忽然發出吱呀一聲響,是沈殊回來了。
葉雲瀾從思緒中回神。
他轉過身,便見沈殊手裡提了個裝滿水的木桶走進來,桶沿上搭著一條破舊手巾。進屋後,沈殊便放下木桶,拿起手巾,幫他擦拭起沾了薄塵的桌椅來。
葉雲瀾一怔,輕聲道:“沈殊,你不必為我做這些。”
沈殊隻道:“我幫仙君打掃房屋,仙君……有獎勵給我嗎?”
那雙眼眸亮晶晶看過來,似乎已經完全將方才拜師被拒之事拋諸腦後。
當真孩子心性。
葉雲瀾心頭微軟,目光落在書房裡懸掛的那張古琴上。
他走過去,將琴抱入懷中,輕聲道:“沈殊,你想聽琴麼?”
作者有話要說:國慶去玩了幾天回來,大家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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