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
葉雲瀾腳步僵了一?瞬,蒼白指節用力,捏緊了手中缺影。
他冷冷道:“……你想多了。”
沈殊聽了也?沒追問,隻是唇角微微勾起一?點弧度,似笑非笑的神情裡透出幾分狡黠意?味。
黑暗裡傳來的歌聲忽然大?了起來。
那歌聲渺遠空靈,像是從極其?遙遠的舊日,隔生與死的距離而來,歌曲旋律哀傷,卻又?吸引著人不斷去傾聽,仿佛能賦予人永恒的安寧。
一?點幽綠的火光首先在黑暗中亮起,一?切開始慢慢顯形。
呈現在兩人眼前的,是一?個完全不同於方才的世界。
漫天飛舞的亡靈眼眶裡閃爍著幽綠魂火,一?條白骨堆積的道路從腳下?往前蜿蜒而去,儘頭數一?座巨大?宏偉的白骨殿堂。
白骨殿堂模樣十分奇特,充斥太古時期粗獷的味道。
殿堂大?門往兩側敞開,哀傷而空靈的歌謠就從殿堂之中傳來。
正在這時,葉雲瀾聽到“啪嗒”一?聲。
他過?轉頭看,身後那扇他們?進來時走過?的“門”已經悄然合上了,仿佛從未存在過?。
有風吹過?來,帶來漫天飛揚的白色紙屑。
那些紙屑像是銀河一?般從他們?的頭頂飄過?,他看到其?中夾雜著龐大?的、紙折而成的房屋,五官空洞的紙人,還有雜亂的紙製家具,蜿蜒而至那座白骨殿堂。
“師尊,此地莫非依然是……幻境?”
沈殊開口問道。
這樣奇異的景象,似乎確實隻能夠用“幻境”二字來解釋。
葉雲瀾卻並沒有立時回答。
他遙望著那座白骨殿堂,隱約從那裡窺見了一?些難以?言述的偉力,與前世他曾所擁有過?踏虛境界的力量有些相?似,卻更加廣袤、散亂、漂浮不定。
他取出一?枚清心符捏碎,符咒所帶來的效果並沒有驅散眼前奇異景象絲毫。
閉上雙目,隻覺周圍之物虛幻不實,似仍處幻境之中,但和之前的幻境相?比卻有些許不同。
葉雲瀾想起前世,他進入幽冥秘境的時候修為尚低,有許多東西,以?他當時的眼界能力並不足以?窺探,但是而今。卻隱約有了些許猜測。
葉
雲瀾道:“或許。”
沈殊:“或許?”
葉雲瀾:“整個幽冥秘境第一?層,本就是由大?大?小小不同的幻境所構成。幻陣環環相?接,幾乎占據了整個第一?層秘境九成之地。你說此地亦為幻境所在,倒也?不足為奇。”
沈殊饒有興致地聽著,忽道:“師尊是如何知道這許多的?我記得幽冥秘境開啟時日並不長,我們?尚算第一?批進入這裡的人,一?開始都隻是無頭蒼蠅般亂撞罷了。”
葉雲瀾側頭瞥他一?眼,冷淡道:“我不像你,一?進秘境,就被幻陣迷惑得昏頭轉向,渾然不知自己所在何方,所遇何人。明知自己是隻無頭蒼蠅,卻還非要亂撞不停。”
沈殊聞言,忽笑道:“師尊是還在生方才的氣嗎?”
葉雲瀾抿了抿唇,不理會他的問題,隻將話題轉回。
“若我所說無錯,秘境第一?層由幻境所構,那麼,幽冥大?帝為何如此設計?若是為了防止外人闖入,幻陣並非最好的辦法。幽冥大?帝當年修為已至踏虛,若是他想,有更多簡單有效的方式阻擋外人闖入這處秘境之中,不必在設置幻境上耗費心神。”
葉雲瀾清楚踏虛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境界。
它離凡人與仙神的最終分界隻有一?步之遙,已經具備了不可思議的偉力,心念一?動,可覆乾坤。即便?身死,所留下?的屍骨道痕依舊能夠擁有其?生前的部分力量,千年萬年,不可斷絕。
沈殊也?沒再打岔,順勢問道:“為什麼?”
葉雲瀾沉默了片刻,道:“或許這些幻境根本就不是為了阻擋外人進來,而隻是為了引導……死去魂靈的皈依。”
沈殊瞳仁如墨一?樣地黑,自語了一?句:“死去……靈魂的皈依?”
葉雲瀾道:“幽冥大?帝生於五千年前,而那時候,正是大?劫起,群星亂,輪回崩塌,諸邪橫行的時期。”
“那是這方世界有記載的第二次天地大?劫,後來史書稱之為——鬼亂。”
沈殊漆黑眼珠轉動了一?下?,接口道:“師尊所說,徒兒也?有所了解。史書記載,那時天地異變。輪回崩裂,鬼魂滯留人間?作亂,以?人作祭,令得屍橫遍野,生靈塗炭
,而鬼魂數量卻日益膨脹,幾乎傾覆人間?。最終是幽冥大?帝重?建地府,複立輪回,以?身鎮劫,才終於將鬼亂終結。”
他頓了頓,繼續道:“隻是地府之說十分虛渺,隻記於書籍,卻再未現於世間?。五千年以?來,沒有人能真正尋得地府所在。幽冥大?帝的洞府遍布五洲四海,所留秘境更多不勝數,但能夠稱之為地府的,卻一?個都無。”
說至此,他唇邊忽勾起一?點笑意?,道:“師尊提起這些,難道是覺得,這一?處秘境,就是傳說中幽冥大?帝所建立的地府?”
葉雲瀾有些驚訝沈殊對?於這些古老之事的了解。
他蹙了蹙眉,臉色在鬼火映照下?更加蒼白,沉默片刻,道:“有些東西,修為未至,不要探究太多。你跟緊我。”
說罷徑自邁步向那白骨殿堂走去。
沈殊跟上他,又?側頭凝視著這人冷淡側臉,總覺得這人瘦弱得仿佛風吹就倒的身軀裡,埋藏著他所不知的、許許多多的知識和隱秘,讓他越來越想要把這個人拆開探尋。
葉雲瀾覺察到他灼熱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步子越邁越快,半晌,終於再忍不住轉頭道:“怎麼?”
沈殊笑了笑,道:“師尊雖如此告誡,然而地府之事,徒兒卻仍不免好奇。”
葉雲瀾:“好奇心太多,對?修行並無益處。”
“可是師尊,”沈殊唇角仍帶笑意?,“輪回地府之事即便?從來隻在傳說之中,凡人們?卻依舊常年累月祭祀鬼神,不知疲憊,可見人對?生死,生來便?懷有敬畏。而徒兒好奇地府,就如人想知道自己從何而生,又?將歸於何處而去一?樣,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葉雲瀾道:“沒有必要。”
說著,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似乎過?於冷漠了,抿了抿唇,又?道:“萬物生於天地而歸於天地,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道恒存,輪回自生,正常之時,並不需要人自己另立地府來進行規製和審判。”
至於不正常之時……
葉雲瀾並沒有再說下?去。
他執劍在漫天鬼魂之中往前走,已經站在了那座白骨殿堂之前。
縹緲空靈的亡者歌聲已經很近
了。
他一?步步踏上台階,走過?那扇對?開的白骨大?門,裡麵是一?片幽幽的黑暗。
踩在堅硬平滑的地麵上,腳步聲回響得尤其?清晰。
白骨大?門緩緩關上,兩側鑄鐵上逐次燃起幽幽血色火光,眼前是一?個無比高?闊的殿堂。
他們?正處在殿堂的最下?端,台階一?級級往上蜿蜒,最上首是一?張巨大?的木案,木案後是一?張玄色高?椅,高?椅之後則是一?片寬牆,牆上繪著一?張陰森森的圖卷。
其?上刀山火海、刀剪油鍋、銅柱蒸籠……無數四肢畸曲的人形在畫卷上哀嚎,描繪的正是一?副“十八地獄受難圖”。
高?椅上沒有坐人,但陰森火焰照耀之下?,葉雲瀾卻感覺到周圍似乎有無數雙眼睛正注視著他。隻是四周火光到底太過?陰暗,模糊的目力難以?尋覓那些隱於黑暗中的輪廓,他覺得眼眶有些乾澀,手中缺影隱隱震顫低鳴。
那耳邊一?直沒有停歇亡者的歌聲恍惚間?幻變成了畫卷中萬千鬼魂的哭嚎,而畫卷上麵十八重?地獄中刀山火海,油鍋煎炸的慘酷情景,卻讓葉雲瀾恍惚想起,前世天地大?劫肆虐,人世如地獄的情景。
那時他的生命已經行將走到儘頭,即便?功行踏虛,卻並沒有幽冥大?帝當年選擇以?身鎮劫的無畏無私。
人族喚他為鬼刹,視他為不詳。
而他所在乎的人和事,都已離他遠去久矣。
他並沒有拯救蒼生的雄心壯誌。
他儘餘生之力搜集那人殘魂,也?終究功敗垂成,難敵天意?。
然而,即便?如此。
到最後,他卻仍是走了與幽冥大?帝同樣的路。
正在葉雲瀾恍惚之時,旁邊傳來沈殊聲音:
“師尊小心——!”
他被一?雙有力的臂彎抱住,往一?邊倒去,與此同時,凜冽的寒芒攜著風聲從眼前掠過?。
葉雲瀾瞳孔收縮,看清襲擊他們?的竟是一?截血紅的鎖鏈。
那截鎖鏈從一?管黑漆漆的衣袖中伸出,還在往下?淌血,衣袖的主人身材瘦長,帶著高?帽,鬼氣森森,恐怕便?是傳說中的“黑無常”無異。
隻是細看,那黑無常五官慘白僵硬,模樣不似人也?不
似鬼,身材瘦長卻薄得過?分,分明又?是一?個紙人。
沈殊護著他在地上翻滾了兩圈,躲過?攻擊。葉雲瀾被他抱在懷裡,看見無數紙質銅錢雪花般從大?殿漆黑的穹頂紛紛揚揚灑落,落了滿頭。
鬼影幢幢在身周飛掠而過?,那黑無常手中血色鎖鏈交錯延長,如同蛛網封死了他們?所有退路,待天羅地網形成,紙人的本體低垂著腦袋站到了黑色木案的左邊。
木案右邊也?多了一?抹白影,是慘白臉色的白無常,幽魂似地杵在那裡。
而木案後方的座位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朦朧身影。
那身體如山嶽高?大?,樣貌模糊不清,周身所散發出的沉沉威壓卻是踏虛境大?能才能夠具備的沉重?。
好一?副閻王做派。
葉雲瀾目光凝在上首,心底有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幽冥大?帝,謝九幽。
他心生狐疑。
如此氣勢不似幻象,他眼前的,究竟是當年大?劫之後謝九幽遺留的殘魂,還是……
端坐高?堂上的閻王沒有開口,反是其?身後畫卷裡傳出的鬼嚎之聲更加響亮了,聲勢浩大?地在耳邊低語。
“你聽到聲音了麼?”葉雲瀾問沈殊。
以?他角度,他看不到身後沈殊的臉,自也?看不見沈殊麵上已經蕩然無存的笑容和幽沉目光。
隻有沈殊聲音在耳邊傳來。
“當然聽得到。‘它們?’,在向我問罪。”
他頓了頓,漫不經心道。
“——它們?在問我,可曾放縱殺孽,殘害無辜,可曾逼良為娼,放縱淫樂,可曾不忠不孝,忤逆尊長。師尊,我該怎樣回答?”
葉雲瀾被耳邊青年低啞聲音和呼出的熱氣弄得身體微僵,沈殊為了護他,一?手還握在他的肩上,捏得很緊。
他蹙眉抬手將沈殊爪子拿開,道:“未曾做過?之事,自然不必承認。”
“倘若我做過?呢?”沈殊似笑非笑,“它們?是不是要判我永墮閻羅,不得超生?”
似乎“不得超生”幾個字刺痛了葉雲瀾的神經,他驀然握緊了著缺影劍,冷冷道。
“休得胡言!……倘若真要判罪,也?該是先判我。”
他掌修羅劍,走死亡寂滅之道,雙手曾沾
滿鮮血,殺孽無數,即使後來行善積德,卻並非是為自己所行之善,所積之德。
若論罪,他早就該下?地獄,不得超生。
沈殊愣了一?愣,旋即卻微微笑了,“師尊清風明月,於火海舍身救人無數,閻王又?怎忍心判您。”
“即便?當真閻王無眼,判罪於您,徒兒欠您一?命,也?自當與師尊同去幽冥,為師尊受刑。”
他低眉垂首,在葉雲瀾耳邊輕輕道。
“惟願師尊……莫丟我一?人在凡世便?好。”
葉雲瀾怔了一?瞬,麵露怒色。
“——沈殊,這裡是幽冥秘境,不是你可隨意?玩笑恣睢之地!”
沈殊卻道:“既然師尊心知是玩笑,又?何必如此掛懷?”
明明危險困境之中,他卻慢條斯理為葉雲瀾挑去粘在衣服上的紙錢,“那些鬼魂絮絮叨叨不停,實在煩心。徒兒方才隻是見師尊心情沉悶,想戲言幾句想為師尊解憂罷了。”
是否戲言,也?隻有他心中清楚。
葉雲瀾不知他話之真假,卻實在被沈殊那句“同去幽冥”氣得不輕,他此世牽掛極少,沈殊是碩果僅存不多的掛念。
想起身訓斥,但是占據了此方空間?的密密麻麻鎖鏈卻依然封住了他們?所有挪騰空間?。
幸而座上的閻王仿佛也?終於看不過?眼了,隻聽驚堂木一?拍,絮絮叨叨的鬼嚎聲停,閻王肅穆莊嚴的聲音傳來。
“爾等可知罪乎?”
閻王聲音回蕩殿宇之中。
葉雲瀾不答,隻是斂容觀察,想要觀察出眼前這閻王地府,真實究竟是什麼東西,卻聽旁邊沈殊道了一?句:“不知。”
葉雲瀾麵上蹙眉更甚,有心想要沈殊慎言,畢竟幽冥大?帝生前修為已經踏虛,而踏虛境修士的手段非普通修行者可以?想象,若不小心觸動了什麼——縱然他能保沈殊一?命,卻未必能夠剩下?多少時間?去為對?方尋來引魂花。
“不知?”閻王冷冷道。
沈殊道:“確然不知。不過?,在下?傳聞地府閻王手眼通天,能夠通曉人生前之事,判活人罪責有無。但請閻王賜教。”
“沈殊!”葉雲瀾忍不住低聲警告,卻被沈殊握住肩頭,輕輕捏了捏。
青年壓低聲音道
:“師尊放心,我有分寸。不過?隻是想要試一?試這閻王真假,省得再被虛無幻象所騙。想來以?史書上所記載的閻王肚量,不會被徒兒這些許試探觸怒才是。”
葉雲瀾眉已蹙得極深。
這要他如何放心?
自從進入幽冥秘境,沈殊違逆他的舉止越來越多,葉雲瀾抿了抿蒼白薄唇,終究顧及眼下?境況,沒再多言。
等到出去……倘若他還有命出去,必須得好好管教沈殊一?番才是。
實在太不省心!
閻王麵容籠罩在模糊之中,高?大?如山嶽的身軀像是一?塊籠罩著冥府的黑色幕布,他沉沉地看著座下?兩人,道。
“好,便?如爾所願。來人,開孽鏡台。”
木案兩側,紙人做的兩個無常向其?躬身一?禮。
便?聽黑無常手中鎖鏈伸縮,葉雲瀾聽到周圍牆壁上有齒輪哢哢作響的聲音,而後他們?前方的青石地板則往兩側掀開,露出來一?個洞口,可見其?下?火焰翻騰。
一?陣熱浪從洞口裡湧出,那熱意?和普通的熱不同,十分惡毒,幾乎灼得人裡骨生疼。
葉雲瀾麵色更蒼白了,凡人之軀難抵地獄之火,他體內本就有神火肆虐,此刻火上澆油,更是難熬。縱然如此,他神色卻依舊不動。
反是沈殊冷哼了聲,抬袖一?揮,那灼人的熱意?便?散開來,隻能在兩人身邊打旋,難以?近身。
一?麵巨大?石鏡連著座下?石台被鎖鏈慢慢從火焰中拉起,閻王聲音再度傳來。
那聲音冷冷,威嚴無情。
“石洞之下?為十八層地獄。孽鏡台前溯因果,鬼者自有其?歸處。請。”
黑無常的鎖鏈已經散開了一?部分,露出一?條通往前方孽鏡台上的路。
開孽鏡台審判罪行,這閻王難道真的把他們?看成了鬼魂不成?
還未及葉雲瀾仔細思索,便?覺察到旁邊的沈殊蠢蠢欲動,似乎當真想要登上孽鏡台去看一?看。
沈殊確實躍躍欲試。
他很好奇,這所謂的孽鏡台是否當真能映照出他身上罪孽,也?想要知道,以?自己魔物之身,到底會被這地府閻王判往何方。
也?許是十八層地獄的最底端,那傳說中的無間?地獄?
沈
殊臉上笑容擴大?。
若真如此,他倒要好好比較一?下?,比之魔淵,無間?地獄會否更加殘酷難熬,裡麵是否也?會誕生如他一?樣的魔物嗎?或者說厲鬼?
魔物本性瘋狂,他雖勉強有個人形,卻也?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