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殊心念欲發喧囂,已經等不及想要上前一?試,卻猝不及防被葉雲瀾扯住了手。
那隻手纖長有力,與他五指緊扣。
沈殊低頭看。
葉雲瀾側臉在幽暗火光顯出比平日更加凜冽的神態,像是雲巔的冰淩成花刺入他眼瞳,那美色比刀鋒更加鋒利,對?方的掌心卻比流水更柔軟,教他一?時怔然。
“彆過?去,”葉雲瀾道,“那不是你可應付之物。”
這一?次,葉雲瀾的話語沒有給沈殊轉圜餘地。
接著,沈殊看到他家師尊站起身,素白衣袖垂落下?來,拂過?他麵頰,像柔軟的雪花飄落他的臉。
“在這等著。為師很快便?回。”
對?方說罷,向孽鏡台上走去。
沈殊終於回過?神來,也?立即站起身,卻聽清脆的嘩啦啦聲響,黑無常手上鎖鏈結成網擋在他前方。
“孽鏡台一?次隻照一?人。”
閻王道。
沈殊眼睛深紅了一?瞬。他想拔劍,殘光劍身在他外露的殺意?下?輕鳴。
葉雲瀾目力不好,聽力卻上佳,他已一?步踏上孽鏡台石階,此刻卻轉過?身來,看向沈殊,淡淡道。
“你若是再跟上來,從此之後,便?不必再喚我師尊了。”
沈殊的腳步驀然停在了原地。
葉雲瀾沒去看沈殊表情。這一?世,他決定要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擋。
他邁步走上孽鏡台。
底下?是地獄火海燃燒,飛揚的火星在眼前飄過?,沒有沈殊的庇護,灼熱的痛楚在侵蝕他的軀殼。不過?,尚能忍耐。
地府本是傳說。凡人祭祀鬼神之時,對?死後世界加以?想象,彙作文字與畫本流傳,便?成了人們?想象中的地府。但其?實在幽冥大?帝之前,本來並無地府存在。神話終究也?隻是神話而已。
後來地府的建立,用三?言兩語難以?儘述,終歸而言,乃是時也?,命也?,運也?,由幽冥大?帝在其?中主導。
而孽鏡台,作為當年幽冥大?帝鎮壓地府的三?件絕世法寶之一?,一?直被後世的尋寶者所覬覦。
這座石台非實非虛,上麵巨大?的石鏡能夠把人整個都映照入內,映照出人生前所有罪孽。
無罪鬼魂自然能站於石台之上安然無恙,但一?旦被閻王判定有罪,石台便?會化實為虛,令上方鬼魂落入地獄火海,灼儘生前罪孽方可輪回。
在葉雲瀾前世記憶中,孽鏡台此物,並未在幽冥秘境中出世,幽冥秘境出世的是另一?件震世的寶物。
而也?正因那件寶物,他被人陷害汙蔑殺害同門弟子,被賀蘭澤廢去經脈修為逐出宗門。
前世與地府、孽鏡台有關的資料葉雲瀾腦海中一?一?掠過?,而他的腳步終於在石台之上站定,目光投向石鏡之中。
光滑石鏡清晰映照出他的全身模樣,映出他清冷眉眼,他看到石鏡上方橫著幾字:
“孽鏡台前無好人”。
傳說中,若是善魂,靈性空明,自身魂光無瑕無垢,孽鏡台便?不會映照出它的影像,而若是惡魂,其?惡性越大?,映照出的模樣便?越是清晰,“孽鏡台前無好人”之說便?是如此而來。
看來自己,已被這鏡子判作罪大?惡極。
葉雲瀾神情微冷。
何為好壞?何為罪孽?
在地府,孽鏡台上,凡所映照,便?為之罪。
鏡中影像飛快地流淌,映出他當年懸掛在執法堂,被眾多弟子唾棄,又?拖下?宗門外三?千石階的場景,而後畫麵一?轉,映照出他被世人討伐,關押入浮屠塔的場景,還有他身著喜服,與陳微遠結成血契,轉瞬又?被魔尊抱在懷中的場景——
那些光影極度在葉雲瀾眼前淌過?,像是人死前的走馬觀花,怪誕而荒謬,細數著他身上所沾染罪孽。
為弟子之時品行不端,被宗門放逐是為罪。
為人之時背逆同族,與異魔同流合汙是為罪。
為妻時三?心二意?,對?道侶不忠是為罪。
……
數罪加身,孽鏡台下?方的石台漸漸變得透明起來,就等閻王驚堂木一?拍,就要將他送入地獄火海。
而鏡中也?浮現出幾個血淋淋的扭曲大?字——
“你可知罪?”
葉雲瀾卻忽然笑了起來。
沈殊站在他後方。不知有意?無意?,葉雲瀾身形,正好遮住了他窺探石鏡的目光。
他隻能聽著自家師尊略顯突兀的笑聲,在陰氣森森的地府裡許久不停,仿佛看到了這世上最為可笑的東西。
葉雲瀾極少笑,如現在這般,還是沈殊所見過?第一?次。
對?方輕笑聲如清泉擊石,極是動聽,可沈殊卻聽得心中戾氣橫生,手中的殘光劍將行出鞘,想要斬斷前方的鎖鏈,還有台上那麵該死的石鏡。
更想上前摟住葉雲瀾單薄背脊,讓他不要再笑了。
唯有目光看向那已變作半透明的石台時,理智才堪堪遏製了衝動。
隻聽得座上閻王聲音:“孽鏡台上溯因果,而今因果已現,善惡自分,你仍不服?”
葉雲瀾止住笑聲,神情透出笑聲相?反的、死寂般的冰冷,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閻王道:“你見利忘義,背叛同門,是為不義。你同流合汙,助紂為虐,是為不仁。你與人結為道侶,落下?血契,又?與外人苟合,是為不忠。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之人,依冥府律法,應入熱地獄受刑百載。若百年之後,魂魄仍在,則入畜生道輪回。”
沈殊聽得眼中猩紅閃爍。
他腦中似乎分為兩半,一?半在饒有興致聽著,而本該被死死壓製住沉眠的另一?半。卻忽然站出來憤怒反駁。
見利忘義,背叛同門?
他家師尊曾舍身救助同門,甚至不惜耗費全身修為。而這些天來,他還未見對?方對?什麼寶物動心。
同流合汙,助紂為虐?
他家師尊潔身自好,喜靜獨居,何曾與人同流合汙,外界那些覬覦之人,他家師尊碰一?下?都嫌臟。
……至於與人結契又?與外人苟合,以?他家師尊的品性,更是無稽之談!
什麼狗屁審判,簡直一?派胡言!
沈殊目光死死看向葉雲瀾,卻隻見葉雲瀾十分安靜,白衣烏發背影,看起來削瘦得近乎空蕩。
不仁不義不忠之人。
葉雲瀾安靜地想,這與前世世人對?他的評判,可真是相?像啊。
因為太過?相?似,在窺見鏡上景象時候他心中驟然升起的荒謬和譏嘲感也?隱
沒於虛無。
他神色漠然,就好似那些指責於他而言,隻是飄零於肩上的落葉,他連拂都懶得去拂。
——即便?他腳下?的石台已經愈發透明,而高?台上閻王執著驚堂木的手,已經快要拍下?。
葉雲瀾道:“可笑。”
閻王道:“可笑?”
葉雲瀾道:“我眼前所見,耳旁所聽,一?切都很可笑。”
“地府由人而建,評判人之一?生。”
“可人的功過?、罪孽和因果,難道真的能交由人自身來評判麼?”
閻王冷冷道:“難道不該?”
葉雲瀾:“是非善惡因時而變,世上沒有恒而不變的善,亦無恒而不變的惡。因為善惡之分,不過?人自己所定義。而人是會變的。”
“何況人眼所見,未必真實。”
鬼亂橫行的年代,人間?需要重?新構建秩序,需要嚴酷禮儀,而地府則需震懾人心。建孽鏡台,評判人之善惡,就是重?構秩序的一?部分。
然而幽冥大?帝以?踏虛修為煉就的孽鏡台,終究無法做到真正窺見因果,替□□道。
閻王所看見也?是世人所看見的,地府所威懾的也?是世人的人心。隻是,需要靠地府來平衡秩序的年代,已經過?去了。以?身鎮劫的幽冥大?帝,也?終究化成歲月的塵埃。
而此刻,麵對?葉雲瀾的言語,閻王並未發怒,那語聲依舊冷漠,如同真正的神仙一?般無欲無情。
他道:“吾以?身鎮劫,神魂融於地府之中,以?統禦億萬鬼魂,平息鬼亂。吾所定規則經受天地大?劫之考驗,為天道承認。身於地府之中,便?該遵守吾之規則,有何不妥?”
葉雲瀾道:“所以?我說可笑。”
“人食魚,人殺人。前者無過?,後者極惡,這是人所定的善惡。你的規則。”
他閉了閉眼。
“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閻王沒有再出聲。
葉雲瀾抬起劍,劍指麵前石鏡,道。
“謝九幽,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他直呼對?方名諱,神色不見半點卑微和怯懦,仿佛在他麵前的,並非那高?高?在上的閻王、史書中記載的幽冥大?帝,而隻是一?個早已經逝去的、自己可以?平視的人
。
凜冽劍光如同長虹擊於石鏡之上。
而閻王手中握著的驚堂木,終究沒有落下?。
那傳說中以?無比堅硬的仙靈之石鍛造的石鏡,在這一?擊之中化作紙屑散開,與此同時散開的,還有漫天紙錢與鎖鏈,木案左右黑白無常,以?及閻王籠罩於外,如山嶽般的袍服。
葉雲瀾看著化作紙屑消散的孽鏡台,並不意?外。
他的推測並沒有錯,這整座白骨大?殿,其?實都隻是幽冥大?帝已經逝去的神魂所溢散的波動所映照出的一?抹虛影而已。
黑白無常是假,孽鏡台也?是假。
隻因踏虛境有化虛為實之能,所以?在他先前的感覺之中,周圍的一?切才會如此似實似幻,難以?分辨。
高?處傳來了一?聲幽幽歎息。
“是啊。一?切已經過?去了……”
那聲音不再是閻王低沉莊重?,而變得清亮柔和,仿佛一?個年輕書生。
葉雲瀾抬眼,看到褪去厚重?袍服後,閻王真正的身形顯露出來。
對?方的模樣並不如世人流傳的的威嚴肅穆,身形甚至十分單薄,樣貌則人如其?聲,是一?副俊俏書生模樣。
其?身形已經半透明,行將消散。
幽幽火光穿透了他麵頰,他坐在寬大?的木案之後,手中拿著的也?不再是驚堂木,而是一?隻白色紙鶴。
“語蝶……”
閻王手中握著那隻千紙鶴,低喃,似乎有些恍神。
葉雲瀾緩緩收劍入鞘,聽到身後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沈殊從背後將他緊緊抱住。
“師尊,”他手臂用力,聲音有點咬牙切齒意?味,“你知不知道,方才差一?點,你就要掉進到地獄火海之中,屍骨無存——”
葉雲瀾蹙了蹙眉,道:“那些都隻是幻象。”
“即便?是幻象,”沈殊道,“我也?不容您,有分毫閃失——”
他語氣陰沉霸道得教人有幾分熟悉,葉雲瀾一?怔,想掙開他懷抱,卻依然被抱得死緊,低低斥了一?聲:“沈殊。”
時至而今,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去糾正對?方的妄念,能在秘境裡順利取得引魂花,幫沈殊解除身上禁製,已算了卻他今生因果,至於之後的一?切……已經並非他所能參與
的範疇。
他抬起手,去扳沈殊纏在他身上的手腳,折騰半晌,才把這纏人徒弟扯開,沈殊眼珠似乎還有點紅,他沒有理會,而是抬眸看向上方,閻王坐在案前的身影已經愈發虛幻了。
葉雲瀾走了上去,看到年輕書生摩挲著手上的白色千紙鶴,臉上有淡淡淚痕。
“自合身地府後,我忘卻了許多東西。”書生開口,“鬼亂乃天地之劫,滯留人間?的鬼魂數量太多了,踏虛境縱然能夠開辟出一?方空間?容納它們?,終究難以?長久。最後,我隻能以?身體去鎮壓加固這方空間?,用殘留神魂和漫長歲月去一?一?處理。人們?稱這方空間?為地府,呼我為閻王,實際上,我不過?隻是一?隻連自己所愛之人、所求之物都忘記了的亡靈而已。”
“這些年,鬼亂之劫已經過?去,我也?將要消弭。地府中,隻剩最後一?隻未度的鬼魂。”
地府深處,亡者空靈的歌聲還在不斷傳來。
歌聲柔美空靈,卻帶著幾分哀傷。
書生抬起頭,掌心捧著那隻白色千紙鶴,道:“你們?既已行至此物,能否幫我將此物交予她?”
“既然已經記起來了,你為何不親自去見?”葉雲瀾道。
書生沉默了一?下?,道。
“我度不了她。”
葉雲瀾低頭看著坐在高?座上的閻王,對?方年輕俊俏的臉上帶著疲憊和祈求,看起來實在不像是閻王,而是在外漂泊了許久已不知如何歸家的旅人。
他開口道。
“可。”
書生見他答應,微微露出一?點感激神色,再度低頭去看手上千紙鶴,指尖顫顫撫摸而過?。
下?一?瞬,本就透明的魂靈消散了,周圍幽暗的火光也?漸次熄滅,陰森森的地府大?殿似乎在霎時間?蒙上了灰塵,渡過?了漫長古老的歲月。
腐朽的木案之上,放著一?顆白森森的顱骨。
還有一?隻放在顱骨胖前方,被顱骨空洞雙眼凝望,曆經千百年依舊保存完好的,白色千紙鶴。
踏虛境修行者屍骸,即便?已過?去千百年,依舊殘存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如果將顱骨帶回去,煉成法寶,神兵榜上恐怕就要再多出一?個名字。
隻是葉雲瀾並沒有
去動那顱骨,隻是將白色千紙鶴拿起,放在掌心。
沈殊一?直在他身後看著,從方才葉雲瀾掙開他懷抱之後,他就一?直沒有言語。
葉雲瀾沒有覺察到他異樣,隻是注視了掌心千紙鶴,不知想到什麼,忽然道:“沈殊,很多年前,你曾問過?我,這世上是否真的有仙,如何才能夠成仙。”
“如果成仙就是如同謝九幽這般,忘卻自己,忘卻所愛之人,忘卻所執之物,隻為既定的規則而活,千年萬年,恒存不變,你覺得值得嗎?”
沈殊嗤了一?聲,“師尊,那廝可不是仙。他不過?隻是一?個不人不鬼的——”
葉雲瀾打斷了他的話,“我隻是說如果。”
沈殊道:“若如師尊所說,那當然不值得。若連自己都忘了,自我也?不複存在,成仙又?有什麼意?義?”
“不過?……”他勾了勾唇,“若成仙能治好師尊身上的傷,讓師尊能與徒兒相?伴經年——”
“那徒兒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沈殊!”葉雲瀾低斥了一?聲,卻見沈殊目光幽幽看了過?來。
“對?了,說到這,”他仿佛不經意?道,“師尊,方才那廝胡亂審判,說您曾與人結下?婚契,又?與外人……”他頓了頓,到底沒有吐出那個尖銳的詞語,隻道,“徒兒想要知道,此事是否是真?”
他漆黑的眼底似乎囚困著令人恐懼的火光,又?仿佛蘊藏著深達萬丈的海水,此刻海麵泛起波光,流轉出幾縷可憐委屈意?味,同時卻又?深深教人不安。
他不解道:“師尊,明明以?前你和徒兒說過?,此世不會與任何人結為道侶,有徒兒一?人作伴便?已經夠了。您當初……莫非是騙我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回來啦。
最近身體不太好,一直在吃藥調控,本來打算主線寫完再發,但後來發現存稿更令人心情煩亂,還是先把寫完的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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