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晴舒抬起頭,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頭,嘴角輕輕抿了抿,神色一片認真。
啊,原來不是在跟她開玩笑麼?
她頓時一愣,下意識就要站起來,厲江籬見狀也愣了一下,問道:“到你了嗎?”
“啊?啊、不是不是……我那個、不是……”
她搖搖頭,又坐了回去,這才有些鬱悶地說:“我不是來看病的。”
厲江籬又愣一下,“那……你是送外賣路過,進來歇歇?”
他們的腦回路不能說完全一致,隻能說毫無關係,嚴晴舒歎口氣,“也不是,我已經在這裡坐了一下午了。”
厲江籬很驚訝,“從早上那會兒……一直到現在?”
他記得早上下來看那個車禍導致致命多發傷的患者時,見到嚴院長下來跟她講話,當時她身邊還跟著幾個工作人員。
便關切地繼續問:“是因為身體不舒服麼,中暑了?”
嚴晴舒聽到這話,扭頭好奇地問:“為什麼你會覺得是我不舒服才在這兒的?”
她的眼睛很漂亮,柳葉眼清新而嫵媚,就那樣盛滿了疑問地看著他,厲江籬覺得自己連呼吸都頓了一下。
他目光微微一閃,笑道:“因為這裡是醫院啊,除非在這裡上班,否則誰沒事會來這裡。”
嚴晴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什麼也沒說。
厲江籬見她不是不舒服,就問:“你在這兒坐這麼久,嚴院長知道麼?”
“我跟他說我在等節目組的人來接我。”嚴晴舒解釋道。
厲江籬這時忽然發現,她明明每個問題都回答了,但他卻好像還是不知道她在這裡坐著發呆的原因是什麼。
一時間忍不住疑惑,到底是他問題問的不對,還是她太過擅長避開問題?
正在考慮要不要再問一遍,嚴晴舒已經問道:“厲醫生,你們早上那個車禍的……他怎麼樣了?”
厲江籬想了想才想到她問的是誰,“你是說在門口車禍那個麼?手術很成功,已經送去ICU觀察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怎麼,是你認識的?”
嚴晴舒立刻搖搖頭,“不不不,不認識。”
她甚至連對方長什麼樣都沒看清,說起這場車禍,她腦海裡浮現的隻有洶湧蔓延的鮮血,和紅裙女人充滿恨意的雙眼。
厲江籬問道:“那你怎麼知道這件事,嚴院長說的?”
“他當時……”嚴晴舒垂下眼,聲音變輕了些許,“是在我麵前被撞飛的,我送餐剛好到醫院門口……他車速很快,還彆了我一下……我本來還想抱怨他不遵守交通規則,可是下一秒,他就在我麵前被撞飛,接著……那個女人掉頭,又撞了他一下,他又飛起來,掉在我麵前,滿身都是血……很多血,流到我的車輪底下,我的鞋也有……”
厲江籬聞言一驚,下意識地低頭去看她的鞋。
白色的運動鞋乾乾淨淨,並不像她說的那樣。
她察覺到他的視線,勉強扯起嘴角笑笑,“現在沒有啦,佩佩早就幫我擦乾淨了。”
厲江籬默默將視線收回,溫聲問道:“以前沒見過這種場麵,所以被嚇到了,對麼?”
嚴晴舒點點頭,臉上表情還是那種不好意思的樣子,“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怎麼會。”厲江籬笑著搖搖頭,聲音溫和,“遇到這種事誰不怕,畢竟當時的情況肯定很危險,誰知道那輛車會不會發瘋連你一起撞?沒有暈倒已經很厲害了。”
嚴晴舒覺得自己很奇怪,聽到他這樣的安慰竟然會覺得開心,那種愉快是隱秘的,悄悄地在心底出現,又突然而來,讓她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因為已經嚇傻了,後來一直在哭,外賣都是跟隨導演幫我去送的。”
“所以是因為這件事,才在這裡呆這麼久嗎?”他忽然問道。
嚴晴舒聞言眼睛眨了一下,猶豫幾秒,點點頭嗯了聲。
她小聲地如實相告:“我很害怕,以前沒見過的……就、就想找爸爸,我沒有見過這種事,那個人像是要死了,還有……還有那個撞他的女人,一直盯著他,她看起來很恨他,厲、厲醫生,你肯定沒有見過,就是那種恨不得吃了他的肉的感覺,最好的演員都演不出來……”
“我敢保證,如果不是那個人掉在我的麵前,她絕對會再撞第三次,那個人一定會當場死亡。”
厲江籬低頭看看她,見到她低垂的眼瞼,和撲閃如同蝶翼的濃密睫毛。
他低聲對她說了句稍等,直接往一旁走去,嚴晴舒看他穿過指示著衛生間方向的通道口,幾分鐘後又回來,手裡拿著一瓶礦泉水。
擰開蓋子後遞給她,然後在她旁邊坐下,嚴晴舒道了聲謝,正要問他不忙嗎,就聽他開口道:“我第一次見到死人,是在腫瘤科。”
“按照我們學校對臨床學生的培養計劃,大三的暑假是要到醫院見習的,類似實習,我當時跟的師兄有個病人,胃癌晚期,已經很多年了,早年做過手術,治好了又複發,很快就出現轉移,轉移到其他器官,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骨轉移,很瘦,瘦到脫相,六十幾歲,兩個兒女都已經成家,據說一直很辛苦照顧他,每天都來送飯送湯,輪流陪護,他的老婆一直在醫院陪他治病,全家人都對他很儘心。”
“那個時候我有個師姐還開玩笑,跟我們說,你們這些男同學啊,一定要記住對女朋友對老婆好,要不然等你們老了,都沒有老太太肯伺候你。”
他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一下,嚴晴舒也忍俊不禁,這句話未必全對,但也不能說全錯,聽起來更像一句玩笑。
厲江籬繼續道:“我在腫瘤科見習隻待半個月,還有兩天就出科的時候,那個病人突然嘔血,就像人喝多了會嘔吐那樣,他嘔血,大口大口地往外嘔,護士隻來得及讓家屬用洗漱用的塑料盆去接,但等我們看到的時候,他的衣服上,床墊和被子上,還有地上,到處都是鮮紅的血,整個病房彌漫著血腥味。”
“那天正好我們值班,搶救了很久,從下午三四點,一直到淩晨三點半,把整個科室的腎上腺素都打完了,還是救不回來,宣布死亡以後,實習的師兄帶我去拉心電圖,師兄負責往病人身上放電極做心電圖,我在一旁看,也聽家屬說話。”
“他家老太太說了句,這麼多年總算解脫了,我以為她是說患者,癌症病人到了末期都是很痛苦的,死亡對他們來說是種解脫,但是她兒子接著說,是啊,媽,以後他不會再折磨你了,回頭等葬禮結束,我帶你去三亞度假。”
嚴晴舒聽到這裡,忍不住驚呼:“啊?為什麼啊?”
這故事怎麼還帶反轉的?
厲江籬微微扭頭,看見她滿臉震驚的模樣,不由得一陣失笑。
嚴晴舒見他光笑也不說話,忍不住好奇地催促:“然後呢?就沒啦?”
“後來我聽帶教的師兄說,這個病人年輕的時候,跟妻子的關係就不好,出軌,嫖/娼,甚至在複發之前,還跟自己的助理有曖昧,妻子想離婚,他卻不肯,最後照顧他,隻是儘責任而已。”
厲江籬沒有賣關子,將自己記憶裡的事都告訴她,“他的兒子來開死亡證明,整個人看上去非常輕鬆,那是半個月來,我第一次見到他笑,他是真的在為父親解脫,姑且這麼說吧,以及母親即將重獲新生而高興。”
那是他第一次直麵死亡,第一次參與大搶救,也是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你看見的未必是真的。
嚴晴舒問他:“你那個時候覺得害怕嗎?”
“害怕,心驚膽戰。”厲江籬笑道,“我一開始腿都軟了,但還是要跟師兄一起輪流做心肺複蘇,不做不行,後來換去記錄搶救時間,就是幾點幾分用了多少藥做了什麼搶救措施,手上沾有患者的血,血腥味一直在我鼻子邊環繞,我的手一直在抖。”
嚴晴舒震驚地啊了聲,眉頭皺起來,脫口就問:“會不會吃不下飯?”
厲江籬再一次扭頭看她,見她臉上表情有些複雜,驚訝、疑惑、好奇、擔憂,看來是真的不了解,她表現得一點都不像厲江籬認識那些同是醫生家庭出來的人。
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吐槽嚴院長一個醫生,竟然不給孩子做死亡教育?
國人很少談及死亡,總覺得忌諱,但厲江籬以為,身為醫生家庭的孩子,是不應該一點兒都不知道這些的。
比如他,剛上小學就已經從父母那裡知道,人是會死的,早早晚晚都會死,死並不是需要忌諱的事。知道死亡必定到來,才會更珍惜現在的每一天。
但嚴晴舒卻似乎對這些一點都不了解,不過也有可能是她本身就對這些不感興趣。
他笑著搖搖頭,“那倒沒有,搶救結束,我也就好了。”
他頓了頓,繼續:“真正讓我難受到吃不下飯的,不是血腥的搶救場麵,而是死亡本身,它似乎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但又好像有區彆對待,惡人可以在ICU搶回一條命,可以接受器官移植,因為他家財萬貫,而有些孩子還沒來得及看過世界就走了,因為家庭無法繼續負擔她的醫藥費。”
嚴晴舒的眉頭隨著他的話漸漸皺起,她想說什麼,可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她知道這個世界上確實有這樣的事,但她從來沒有真正的遇到過。
她知道自己就是個何不食肉糜的肉食者。
於是她隻能問厲江籬:“你對死亡……是怎麼看的呢?”
厲江籬想了想,回答道:“遲早都會來,見過了,就不必太害怕,如果因為害怕死亡就被它牽著鼻子走,生活就該亂透了,我隻需要按部就班,做自己該做的事,等它到來的那天即可。”
他說得輕描淡寫,嚴晴舒卻有些驚訝:“是這樣嗎?”
“當然。”厲江籬笑著問她,“你拍戲的時候吊不吊威亞?”
嚴晴舒點點頭,“吊的,我拍過仙俠劇,或者叫仙偶劇,還有現代劇裡有過跳樓之類的戲份,都會吊威亞。”
“我每次看電視劇或者電影,看到人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雖然知道是吊威亞拍的,但還是覺得很嚇人。”他笑著說道。
嚴晴舒就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覺得她就不害怕,畢竟吊多了嘛。
他也是在安慰她,雖然死亡很可怕,但也不用過於害怕。
她歪了歪頭,又問:“你會害怕未知的事物嗎?或者說……害怕挫折?”
這個問題……怎麼聽起來是要探討人生的節奏?他們的交情都到這份上啦?
厲江籬有些驚訝,扭頭看向她,見到她臉上有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淡淡疑惑和緊張,甚至於……茫然,他的驚訝又變成了然。
他垂下眼笑了笑,“怕啊,但那又怎麼樣,外界的挑戰和變化隨時到來,變數是無法提防的,我能做的是讓自己穩定下來,不要被這些挫折和變數奪走主動權。”
嚴晴舒追問道:“要怎麼做才能穩定下來呢?”
厲江籬沉吟片刻,覺得還是舉例更恰當一點,“你知道的,外科醫生要做手術,但並不是一上來就可以當主刀的,一開始隻能拉鉤,給主刀遞器械,然後是讓你縫合,直到能獨立操作器械,其中每一步都要經曆漫長的時間。”
“我第一次給病人縫合,我的上級提前一天就跟我說,江籬啊明天你來給這個病人縫合,回去複習一下外科打結彆掉鏈子。我那天晚上回去翻書,就兩頁紙,翻來覆去地看,每一個字都恨不得吞進肚子裡刻在腦子上,教學視頻翻來覆去地看,直到睡著前一秒,我還在腦海裡來回地盤每一個動作,半夜還做夢夢到自己沒做好被上級罵得狗血淋頭。”
嚴晴舒被他的敘述弄得也很緊張,心說這人怕是有點講故事的天賦,看這氣氛渲染的。
跟她第一次進劇組前的心理活動簡直一模一樣。
厲江籬聳聳肩,歎口氣,“第二天上台,我拿鑷子的手都在抖,拉鉤也沒狀態,上級見我這樣,問我還能不能縫,不瞞你說,我當時真的差點就說好了,但想想我都看了那麼多遍書和視頻了,不做又虧,就還是上了。縫得很慢,上級不放心地在一旁看,結果我半路真的出問題了,有一個結怎麼打都不對,最後是上級幫我打的,他也沒批評我,隻跟我說彆緊張,第一次都這樣,放鬆點就好,還說我基礎知識是紮實的。”
“但我放鬆不下來,連續好幾天都在想這個事,覺得自己竟然把這事搞砸了,那幾天我懊悔,愧疚,害怕,甚至想要退縮,覺得自己不配當醫生。”
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靜靜看著不遠處,似乎在回憶什麼。
“後來呢?”嚴晴舒不禁追問道。
他笑著歎出口氣:“後來,我回了家,把自己的疑問告訴我的爸媽,他們問我最喜歡什麼,我說貓吧,那個時候大雪小雪還沒來,家裡還不確定要不要繼續養貓,他們把我帶去了貓咖,讓我跟一堆貓待了一天。”
嚴晴舒繼續追問:“然後呢?你就好了?”
厲江籬沉吟幾秒,搖搖頭,“不知道算不算好了,但確實在貓咖待了一天之後,我心裡安靜了下來,腦子開始能轉了,我開始冷靜下來,思考自己的問題出在哪裡,我複盤我做過的一次操作,發現實踐與理論之間的差異,並且開始期待下一次。”
他抬眼,轉向嚴晴舒,笑著道:“遇到新的挑戰並不可怕,隻要我們還有一個支點,有一處能夠放鬆下來的地方,可以安靜地想想整件事,就可以冷靜地做出正確的判斷。”
“有人管這叫內核,我覺得通俗來講,就是寄托,它可以讓你放鬆精神,積攢足夠力量,繼續前行。”
“世界很大,變數很多,我們不可能永遠隻待在自己的城堡裡,走出去以後,就會發現原來自己害怕的東西也不過如此。”
他意有所指的一番話,讓嚴晴舒目光閃爍起來。
她抿了抿唇,問道:“也包括死亡這件事,還有不擅長的事,對嗎?”
“你可以想辦法將不擅長變成擅長,哪怕不擅長,也可以做個中不溜吧,不墊底就行。”
中不溜……
這是嚴晴舒第一次聽到的說法,用不著太好,平均分就行,比如……她的感情戲。
從小到大,爸媽從不會教她這樣做,他們隻會說,你已經很努力了,遇到困難,就回家來找爸媽幫忙吧。
他們永遠不會像厲江籬這樣,告訴她,你可以想辦法自己去做,因為辦法總比困難多。
這兩種解決問題的方式都是對的,不過厲江籬的方法,很有點死磕的意思,搞不好就會碰壁,所以父母根本舍不得讓她去嘗試。
這一瞬間,她似乎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像是從以往的牛角尖裡鑽了出來。
她拍不好感情戲,害怕被嘲笑,所以不論是她自己,還是曾枚,都有意無意地避開感情戲多的劇本,她越是演得少,就越是沒經驗,連能複盤分析的樣本都沒幾個,於是下一次還是差勁,終究免不了挨罵,怕挨罵就又避開……
循環往複,如同惡性輪回。
直到這一次曾枚已經發現,再逃避,她就要涼啦!娛樂圈哪有這麼多滄海遺珠,不火肯定有不火的道理。
見她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厲江籬等了一會兒,給鄧崇發了信息,說要晚大概半個小時再回科室。
然後收起手機問嚴晴舒:“肚子餓不餓,帶你去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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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晴舒在厲江籬的詢問聲裡回過神,猶豫幾秒,點點頭。
然後好奇地問:“去食堂嗎?”
厲江籬眉頭微微一蹙,“你想吃食堂嗎?”
嚴晴舒也不知道,但她記得:“好像……你們食堂的燒雞很好吃,我爸以前經常打包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