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迷惘而又恐慌漸現的心境,乍一看來像是突然發現了世界真相人間真實,但在細想之下,似乎還有著彆的其它東西依然潛在底下。
以蘇韻的“記錄”來看,她會特意去拍攝錄製這樣一個臨時變換人生的節目,去反駁近年來社會上很流行的“窮人有罪論”——這確實是她會做並且做得出的事。
不過,除了故意而為的時候,蘇韻都是很少會製造什麼悲劇結局的,就連那幾部結合了文藝風格的電影,也儘可能地是以無可奈何的遺憾來收場,在一片看似茫茫無際的絕境之中,或多或少地隱藏著希望的曙光。
這樣想來,蘇韻自然是不至於為了反駁“窮人有罪論”、為已經很努力到儘力卻始終難以看到出路的底層窮人,而製作出這樣一個特彆節目。
有錢有地位的社會精英一朝落難捱苦,固然是能在播送時讓不少日常就是捱苦的人爽到飛起,但隻要這股子爽快緩過勁來,就必然隻會令人感歎一聲:本來會受苦和受嘲的人,其實不是電視機裡麵那個體驗底層人生的挑戰者,而純粹就是生活在底層的自己。
最可怕的是,階級的跨越在這個時代,是越來越艱難。
這一點,從何屏思那邊的“體驗”裡就可以清晰明白地看出。
最開始,她信心滿滿地加入一個底層家庭,立誌要憑著自己輔助母親教導弟弟妹妹的多年經驗,去幫這個多子女的底層家庭改變生活。
殊不知,當繁重的體力勞動工作占據了大部分時間和精力、惡劣的居住環境又無法保證足夠的休息之後,那顆曾經自信滿滿的大腦,就很快地放棄了原先擬定好的各種計劃,每天都被為生存問題而生出的煩惱所完全占據。
不說教育程度的差距和信息的不對等,光是在這種為了生存已經耗儘了絕大部分力氣的情況下,無論是以前再怎麼有想法和計劃,也都是很難有時間和精力去關注下一代的教育問題。
而這個社會最殘酷卻又公平的一點就是,它無時無刻都在極其嚴苛地,懲罰那些讀不好書的人——雖然“讀書”這一條路,是未必能讓人攀登上人生的巔峰,但至少它可以讓有心靠著讀書去努力的人,在這個岌岌可危的社會裡拚搏出勉強可供站立的一席之地。
但最可怕的是,哪怕這一條已經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容易能讓人借此攀登上級階層的道路,也照樣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外在原因和內在因素,教人在最有希望的年紀裡,始終都抓不住這個漫長又短暫的時機。
於是乎,底層窮人的下一代,大多就是隻能繼續這一代人的命運,出賣體力和時間去維持生存,拋售壽命與健康去換取眼前。
這種一代又一代都難以解決的問題,是無解的死循環,是始終無出口的死胡同、亦是永無天日的死牢籠,循環往複,永無止境。
令人在想明白或者被他人提點醒覺之後,無可避免地膽戰心驚。
電視機裡麵的人可憐嗎?當然是可憐的——不管是為了幫助底層家庭處理好生存問題和教育問題而焦頭爛額的何屏思;還是差點就要主動放棄、結果半途撿了隻流浪貓於是為了貓貓咬牙堅持住籠屋、和各種蚊蟲小生物戰鬥到底的許俊鏗;抑或是一開始就脾氣火爆吃不了苦但是後來又呼哧呼哧地推著小車車撿垃圾的楊琦隆;以及為了博取人民好感來作秀結果真的在捱苦的政界人士……
苦是真的苦,他們這些在電視機外麵被逗得哈哈大笑的人,差不多都親身經曆過。
所以,也是因為自己差不多都親身經曆過,才更是令人後怕。
因為,那些“體驗人生”的社會精英,無論在電視機的畫麵裡顯得再怎麼淒苦可憐,他們的“體驗人生”也終歸是會走到儘頭,然後回歸他們原本的、擁有著豐富資產的寫意人生。
而這一份份被“拋棄”在後麵的苦難人生,是他們這些底層人士一直都在經曆著、體驗著的……
隻看表麵的觀眾,來信或者評價裡就總是帶著無知又懵懂的笑聲,說這個節目做得很好,為他們這些努力的窮人正了名,有力地反駁了那些何不食肉糜的高高在上群體,讓不少人明白到“貧窮”這兩個字是有根源的漩渦……
而當這個漩渦困住人的時候,無論是什麼人,都很難在這個漩渦裡麵掙脫出來,最後隻能是眼睜睜而又無奈地,看著自己陷入貧窮漩渦締造的困局之中:看,那些個最開始自信滿滿地說能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改變生活的人,現在都成了什麼樣的灰頭土臉了?
當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拚儘了全力的時候,又怎麼可能有餘力去規劃未來,又怎麼可能有眼光去看清時代的變改,又怎麼可能有多出來的資金去提升自己,更何妨是談論那些在這個階段裡近乎無謂的鬥誌和理想?
至於在這些誇讚聲和笑聲之中所夾雜的異響,則是開始“清醒”了的人,對蘇韻殘忍揭露人間真實的感謝和控訴。
他們一方麵在感謝她打破信息繭房,說出人間真實;一方麵卻又在難以接受真相的同時,忍不住對她發泄憤怒和悲哀。
在麵對日益嚴峻的貧富差距問題時,他們這樣既難以擁有資源也難以擁有機遇的底層窮人,到底還能不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和拚搏,去過上自己想要得到的人生?
《窮富翁大作戰》這個節目裡,這些參加挑戰體驗人生的社會精英,會被安插到每一個細分的階層和年齡階段。
從屋邨到唐樓,從劏房從籠屋,再到天為被地為席的街頭。
從青年時期的迷惑、到下一代教育的兩難、再到中年失業的危機以及老年時期的困惑,該有的,都應有儘有。
底層窮人的一生,大多就是這樣經曆過,然後循環。
“但是底層窮人的生活不是什麼被體驗的真人秀,這樣漫長而又痛苦的生命曆程有期限卻又遙遙無期,而當我們在麵對這種困局之時,努力煎熬下去,拚命掙紮向上,是不是就是人間真實的一生?”
“社會精英抱著解脫的心態開著跑車離去,而我們是不是就隻能抱著永遠觸不及的希望,絕望地老去、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