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科門診病房安安靜靜,仿佛能聽見藥物落在滴鬥上的聲響。林秀芬側躺在病床上,燒得人事不知。王建業撫摸著她的短發,柔軟順滑。他扯著嘴角笑了笑,平時凶巴巴的,壓根不讓碰。好幾次伸手,還沒挨到呢,她爪子先過來了。也隻有等到生病了,才會乖一點。
可人變乖了,也變脆弱了。
男人或多或少有點憐愛弱小的情結,平時的林秀芬固然讓他欣賞,而此時的林秀芬則讓他感到心疼。王建業開始後悔,昨天不該刺激她的。她一個人來到這裡,舉目無親。當然會孤獨、會惶恐、會警惕周圍的一切,自然包括他。
或許看書學習是她與原本世界的唯一聯係,所以才那麼執著。
王建業理解這份執著,因為長期在外奔波的他,有時候看到和家鄉一樣的東西時,心情會不由自主的變好。區彆在於,他無論走多遠,總是能經常回家;而林秀芬卻是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了。
手指下移,觸碰到了林秀芬滾燙的臉頰。另一份擔憂爬上了心頭。有句老話叫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他過幾天又要出車,林秀芬該如何應對吳友妹潑在她身上的臟水?
最開始,王建業在河邊聽到閒話時,心裡是相當不滿的。即使明知道林秀芬跟陸瑞鬆應該沒有超越界限的關係,但背地裡難免要埋怨兩句。本來她獨自在家就容易招閒話,還非要跟非親非故的男人單獨相處,純粹自找麻煩。隻是因為男人家絮絮叨叨顯得小氣,沒說出口罷了。
然而此刻守在病床前的他,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又覺得自己此前對林秀芬太嚴苛。雖然有些話他沒說出來過,但林秀芬未必察覺不到。加之他母親對林秀芬沒來由的恨意,無怪乎林秀芬一直不喜歡他。
吊瓶很快打完。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晃了進來,給林秀芬做了個簡單的檢查。縣裡的醫療條件有限,醫生查不出個所以然,隻好道:“你先帶回去,今晚觀察觀察。再發燒的話,明天再來。哦,對了,你沒公社的介紹信,醫藥費沒辦法發回公社報銷,你得自己掏錢。”
此時的醫療模式是逐層分級的,農村人看赤腳醫生,赤腳醫生看不懂的送衛生所,衛生所再看不明白,才會開介紹信到縣人民醫院來。然而,一旦進了縣人民醫院,醫藥費就不是赤腳醫生那裡隨便開點藥能比的了。因此很容易給公社財政造成負擔,以至於公社對每年開給縣人民醫院的介紹信都有名額限製。
林秀芬隻是發個燒,按照政策,赤腳醫生都不可能放她去衛生所。但王建業更不信任“放下鋤頭拿起針頭”的赤腳醫生們。好歹是上過學當過兵的人,術業有專攻的道理總是懂的。所以他寧可掏錢把人送進縣人民醫院裡。至於醫藥費?他身上又不是沒錢!再不濟林秀芬自己手裡還攥著錢呢,何必拿命開玩笑。
王建業跟著醫生去交了錢,回來時林秀芬已經穿好鞋子坐在床邊等著他了。因退燒藥物的作用,林秀芬出了很多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再加上退燒後慘白的臉色,看起來十分的狼狽。
王建業屈膝半蹲在她麵前,問:“有力氣走嗎?或者我背你?”
林秀芬沒說話,扶著床頭櫃踩在了地上。她甩開王建業欲要扶她的手,拖著發軟的雙腿往外走,還沒忘抱著她吊了鹽水的玻璃瓶。王建業隻得小心的跟在她身後,以免她摔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默默地走著。從縣人民醫院走回竹水大隊,有五六裡路。正值中午,太陽暴曬。此時可沒有後世那麼多行道樹做的綠化帶,馬路兩側隻有密集的房子。躲個陰的地方都沒有。病中的林秀芬咬牙堅持著。
剛進入最繁華的老街,一頂鬥笠從天而降,緊接著蘇兆明熱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哎呦我的林妹妹,你大熱天的上街怎麼不戴個帽子,看給曬的!”說著,不知從哪裡摸了個桃子遞了過來,“我洗乾淨的,給你吃。”
結果,桃子被人半路截了。王建業瞪著蘇兆明,心想:這又是哪個?
蘇兆明愣了愣,問:“你誰?乾什麼的?我怎麼沒見過你?”
王建業冷笑:“我正想問你呢。”
“這是小蘇同誌、蘇兆明,給我們家做紗窗的。”反應過來的林秀芬有氣無力的道,“現在楓木塘組織婦女同誌們搞了個紗窗生產小組。你客氣點,我們大隊婦女們紡的夏布能不能賣出去,還得看小蘇同誌。”
王建業???所以他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難道不講究個和氣生財嗎?語氣那麼衝,搞得跟一流子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剛對著林秀芬耍流氓呢!何況大街上的管人叫林妹妹,妹妹是你隨便叫的嗎?
聽到林秀芬的話,蘇兆明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建業,才猛然想起,林秀芬並非未出嫁的小妹子,而是有男人家的已婚婦女!呃,他剛當著彆個男人家的麵喊林妹妹,是有點欠打了!要知道本地方言裡,妹妹這個詞喊出來,可不是叫自家親妹妹的!
覷著王建業高大威猛的身材,蘇兆明十分俊傑的慫了:“噯!噯!兄弟彆誤會,我沒有叫她妹妹的意思。那不是她姓林嘛!我開個玩笑!”
林秀芬???合著你剛才的林妹妹是林黛玉的意思?好你個蘇兆明,你可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老娘看著像短命的樣子嗎?
林秀芬抬手扯了扯王建業的衣裳,指著蘇兆明道:“揍他!”
“彆彆彆!”蘇兆明趕緊跳開步遠,“林妹妹多好看啊,我誇你呢!”
“誇你大爺!”林秀芬沒好氣的道,“你哪怕喊我林四娘呢!都是短命,林四娘還死得英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