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英點點頭,隨手拿起個鬥笠,冒著風雪往大隊倉庫去了。在農村,夭折的孩子不會有葬禮,更沒有專門的墳墓。因為夭折往往代表了不祥,隻能在墳山隨便挖個坑,埋了了事。
王建英心裡很沉重,他總覺得,哪怕他重生,哪怕林秀芬穿越,王建業也總會在哪個他看不見的地方,被吳友妹絆個大跟頭。因為跟聰明人對抗,你大致能摸清對方的目的。但碰到又瘋又癲且占據了道德製高點的蠢人,你壓根不知道她會從哪個方向捅刀子,她會乾出怎樣損人害己的勾當,讓人無處設防。
鏟子借回來,王建業再次道謝,把裹孩子的軍大衣暫留在王建英家,便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鏟子走向了墳山。
風雪依舊,但好在南方沒有凍土。被前幾天霰雪浸潤過的土地,甚至比夏天時更加鬆軟。王建業一鏟子下去,便掘出了個不小的坑。而早產的新生兒,比隻野貓大不了多少。
區區四鏟,墓坑成了型。王建業扔掉鏟子,雙手端端正正的把孩子放進了坑底。他摸了摸這個自己僅僅帶了十天的外甥,又細心的幫著小外甥把身上的小衣服捋平整,再然後,一塊潔白小巧的米糕,輕輕的落在了孩子的胸口。
山裡的風很大,米糕的甜香瞬間卷入了風裡,再不留半分痕跡。
王建業蹲了好一會兒,再探手摸外甥的臉時,已然觸手冰涼。
抬手,把混著落雪的泥土蓋在了外甥的身上。很快,小貓崽兒似的外甥,消失在了他的眼前。起身拿起鏟子,把鬆軟的土用力拍到結實。埋葬的流程便這樣結束了。
下山時,迫人的風雪突然停了下來。王建業扛著鏟子,默默的往回走。他此刻的心情詭異的平靜,他以為自己會有憤怒、有不甘、有怨懟、有憎恨,但事情真的發生後,他心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退了鏟子走回自家時,毫不意外的撞見了坐在地上拍著腿大哭的吳友妹。周圍,是從古至今從未改變過的、愛看熱鬨的鄰居們。
“我早說男人家不會帶崽!”吳友妹的聲音總是尖利到刮人耳膜,字字句句透著十足的刻薄,“都怪林秀芬那個表子婆,崽也不要,男人也不管,自己跑出去享福。現在好了吧,毛毛崽死了吧!我王家造了麼子孽喲,討了個歹毒的新婦!她個表子婆,害死了我屋裡的崽崽子!等她回來,我要她死!要她死!”
吳友妹顛倒黑白的控訴聲聲入耳,王建業的心底竟然毫無波瀾。因為很多時候,願意爭吵與嘶吼,代表著內心深處仍舊期盼著說服對方,仍舊企圖爭取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而如果,再無合作的必要,那確實沒什麼好吵的了。
目光掃過他精心蓋起的院子。去年夏天移栽的桃花,還未來得及開過;石榴樹才將將長成小樹苗;白撿的月泡一口沒吃到,唯有野葡萄讓他們品嘗到了些許甘甜。
原本整齊乾淨的屋內,被翻得亂七八糟。因為吳友妹試圖在林秀芬走後,找出她藏匿的私房。而當時抱著孩子的他,無力阻止。
理智想來,外甥的夭折,確實讓他不堪重負的肩膀驟然卸下了擔子。因為隻要孩子在,他就困在了死局中。而今那個原本不屬於他的孩子死去,他也的確擺脫了藩籬。雖然,本來就不該是他的藩籬。
王建業踏進屋內,找出了自己放在箱子裡的帆布包。把自己的衣服和日用品,整整齊齊的疊進包裡。當過兵的人,收拾內務總是又快又好。吳友妹高亢的罵聲中,他利索的打好包袱,重新走到了院子裡。
圍觀群眾們在吳友妹的哭訴中,展開了討論。人總是習慣性的同情弱者,也習慣性的憐愛寬容強者。所以毛毛崽來的第一天,眾人覺得吳友妹有病;可等林秀芬果斷撤離,隻剩下他個大男人“慘兮兮”的帶孩子時,林秀芬便被推到了群眾的對立麵;至今日,可憐的毛毛崽夭折,“不負責任”、“喪儘天良”的林秀芬已然成了竹水大隊的恥辱,人人可以辱罵唾棄的表子婆。
王建業覺得很好笑,他想,他有點明白林秀芬那天背著包袱離開時的微笑了。一群庸碌的烏合之眾,站在道德製高點,把自己活成了一場笑話。
“建業,你背著包,要去哪裡?”吳友妹突然發現了王建業的行蹤,心裡沒來由的一慌,伸手抓住了兒子的胳膊,“馬路都上凍了,你不用出車的吧?”
王建業淡漠的掃了吳友妹一眼,不輕不重的撥開她的手:“去單位。我不回來過年了,你們自己過吧。”
圍觀群眾的討論聲倏地一滯,眾人麵麵相覷,似乎猜到了什麼,又有些不敢相信。
不等吳友妹回過神,王建業大踏步的走出了院門。身高腿長的他幾步路的功夫,便把眾人的視線遠遠甩在了身後。
一口氣走到了大隊外的馬路上,王建業驀地頓住腳步,回望穀底的村落,望著他熟悉的、夾在山石間的老屋。心底是一片漠然。
生養之恩我不會忘,至於我們的母子情誼,就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