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來日方長(1 / 2)

王建業抵達二造時,已儘黃昏。家屬區的窗戶內,一盞盞的亮起了橘黃色的燈。一如他的山頂小院,每次傍晚回家,都能見到暖光流瀉,充滿了靜謐與安寧。以至於如今他隻要見到同樣色係的光,都覺得有暖流淌過心底。

他自幼喪父,由寡母拉扯長大。因此他的幼年總是動蕩的、不安的。所以他長大後,總認為沒人能理解他的惶恐,總認為唯有母親姐姐和兩個弟弟,才是他最親的人。並天真的認定,他的母親和兄弟,也會跟他一樣的想法。

隻要能夠熬過最苦的歲月,他們一家人一定能過上好日子!

然而歲月流逝,人心漸漸變成了他不認得的模樣。工作後毫無保留的付出,到頭來,隻有那個萍水相逢的女人,會因他的些許付出而感激。

王建業不自覺的向前走,直到走到了一棟紅磚黑瓦的筒子樓下才停下了步伐。這是一棟毫無特色的建築,放眼望去,與縣裡所有單位的家屬樓沒有任何不同。

但這棟樓二樓的某間窗戶,屬於副廠長江順川。那裡現在借住給了他喜歡的女人。

雪夜很冷,每一口呼吸都帶起陣陣白氣。夜風裹著水汽,肆意掠奪著人們身上的熱量。但王建業今天好像已經被凍麻木了,在空無一人的院子裡,無聲的看著二樓的窗。

燈光照出投影,窗內有兩個女人活動的痕跡。

天太冷了,原本熱鬨的樓下空地空無一人。讓王建業幸運的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但也僅僅隻是片刻而已。

畢竟是家屬區,總有晚歸的人。

“喲,這不是王建業嗎?來接老婆的?怎麼不上樓?”不太熟悉的小領導笑著打趣。

王建業禮貌的笑了笑,卻沒答話。

一陣寒風吹來,把小領導的八卦欲吹了個一乾二淨。趕緊裹了裹衣裳,飛也似的逃回了家屬樓。

剛送走了小領導,又有零星來往的人好奇的打量著他。王建業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呆了,抬頭深深望了眼那扇窗,終是冒著風雪離開了領導們聚居的筒子樓,回到了屬於他的集體宿舍。

王建業常年在外跑車,跟舍友並不熟。見到他進門,不禁愣了愣。但也沒多說什麼。雖然王建業經常回家住,但宿舍有他的床位,他自然能進來睡。

廠區的條件確實不錯,有按時開放的食堂、有每天打掃的衛生間、有直通每個樓層的不會上凍的自來水、有24小時燒著鍋爐的浴室。比起農村,生活不知道方便了多少。

溫度適宜的水澆在王建業身上,驅散了他積攢了整天的寒氣。他想,住在宿舍挺好的。陌生的舍友也早晚能熟悉起來。他比太多人都幸運,人不應該太貪心。

可當他躺在床上,再去設想未來時,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便如海浪般襲來,他覺得自己仁至義儘,但他切切實實的活成了個失敗品。這份打擊,險些直接擊潰他自幼積攢的所有驕傲。

他曾鄙夷過那些有了老婆忘了娘的不孝子,至此時才無比清晰的知道,最愚蠢的人,是自己。

半夜再次下起了大雪,到天明時終於放晴。陽光下的白雪熠熠生輝,足足20公分的積雪,成了孩子們遊戲的天堂。食堂將將開放,熊孩子們的尖叫聲已然響徹了雲霄。

王建業用自己帶來的鋁製飯盒,結結實實的壓了四個饅頭,又難得大方的買了兩個鹹鴨蛋,重新走回了家屬區,走到了江順川的樓下。

昨天遇到的小領導見到他愣了愣:“昨晚沒接到啊?”

王建業仍然以微笑作答。

即將上班的急切,再次壓下了小領導的八卦欲,匆匆離去。

正值早高峰,王建業與數位同事擦肩而過,不疾不徐的登上了二樓,然後在走廊上遇到了他想見的人。

兩個人分彆僅僅十天,但好像隔了好久好久。尤其是王建業,哪怕休息了一晚,仍難掩憔悴。

在鄰居大媽的七嘴八舌中,林秀芬把王建業帶進了屋,坐在了她常用來學習的飯桌旁。桌下有熊熊燃燒的炭盆,她自己買的炭,燒得沒半點心理負擔。

王建業把飯盒放在了桌上,輕聲道:“給你帶了早飯。”

林秀芬確實還沒吃飯,跟王建業也不必有多少客氣。伸手打開飯盒,拿出裡麵的早已被風吹冷的饅頭,順手放在了火盆上的鐵架子上。

烤饅頭很香,兩個人靜靜的吃了早飯。林秀芬又給王建業倒了杯茶,安安靜靜的坐著,等著王建業主動開口。

王建業把鋁製飯盒收到隨身攜帶的舊挎包裡,才緩緩道:“毛毛崽昨天病死了。”

林秀芬並不意外,這年頭的早產兒夭折概率不小,何況那孩子生得兵荒馬亂,更比彆人少幾分存活的資本。所以她當初才果斷撤離戰場,以免被殃及池魚。

“昨天我媽堵門罵了很久。”王建業垂下眼,盯著忽明忽暗的火盆,輕聲道,“她把責任全推到了你頭上,很多社員覺得她說得對。”

林秀芬沒接話。她很清楚這孩子就是吳友妹拿過來給她潑臟水的,但無論如何,不守婦道不儘母責的臟水,總是比殺人犯的好。不願當個甘於奉獻的便宜媽不犯法,但殺人是必定會留案底的犯罪。兩害相權取其輕,這就是女人被迫背上的命運。

林秀芬不稀罕那塊賢良淑德的牌坊,也就沒有了畏懼。反正她已準備就緒,所以懶得再為吳友妹浪費半分心神。

“我昨天想了很久。”王建業扯了扯嘴角,“我在想我要怎麼才能化解你和我媽之間的仇怨,怎麼去破局。”

王建業苦笑:“但我想了一整天,發現,我們之間無論如何掙紮,都是場死局。”

林秀芬不帶任何感情的評價道:“你的愚孝,養大了你母親的狂妄與野心。”

“你說得對。”王建業爽快承認,“寡婦多偏執,但當年的她,沒有現在的癲狂。是我這些年孝過了頭,以至於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搶走我的注意力,我的老婆也不行。”

林秀芬不置可否,傳統的母子關係從來扭曲。這是結構性壓迫施加在每個人身上的苦難,王建業因此被埋在了溝裡情有可原。當然,她的同情很廉價,最多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時的漂亮話。畢竟她身為女人,身為被壓迫的最底層,實在沒有興趣跟男人感同身受。

王建業有很多話想說,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緩緩開口:“秀芬,我們離婚吧。”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