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暢鐵了心要揍他,沒想到對方還有後招,從懷裡掏出一塊玉佩,道:“這是我和你娘當初的定情信物,世上僅一對,你若不信,回去問雙娘便知!”
言罷,將玉佩往他一扔,便快速跑得沒影。
張明暢接住玉佩,湊到眼前端詳,嗯,是一塊羊脂玉雕龍玉佩,成色尚可,背麵刻著“雅雙”二字。
雅雙正是他娘的閨名。
張明暢有一瞬遲疑,隨即便嗤笑,他娘的名字又不是秘密,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話雖如此,他卻鬼使神差地將玉佩揣進懷裡,嗯,畢竟刻著他娘的閨名,被人撿到也不合適。
他將這事拋在腦後,約了狐朋狗友去喝花酒聽折子戲,但聽著聽著,又聽出了問題。
起因是今日的折子戲,名叫《秋官記》。
戲裡講得是一名叫秋官的書生,他才華橫溢,貌比潘安,與表妹情投意合,結親在即。然而當地大官的女兒看中了他,以表妹性命為由,逼他娶了自己。
秋官與此女成親後,此女很快便懷孕,早產生下一名兒子。秋官疼愛此子,本已有心軟,卻意外偷聽到妻子與丫鬟對話:原來此子是她與旁人苟合所生,秋官竟是她掩人耳目的棋子!
因妻子家世顯赫,秋官不敢聲張,唯有忍氣吞聲。他偷偷去尋心愛的表妹,在得知對方被妻子逼死後,憤恨交加下,心中醞釀出一則毒計。
他行若無事,加倍疼愛妻子,暗中卻給她下了絕育藥,讓她無法再生育。他待兒子百依百順,以寵愛的名義,將他慣成隻會吃喝嫖賭的浪蕩子。二十載眨眼而過,他憑借妻族勢力,步步高升,成為權傾朝野的大臣。
秋官開始了他的複仇計劃。
他慫恿浪蕩子去糾纏政敵之女,對方不堪其擾,出手教訓浪蕩子後,秋官便趁機殺了浪蕩子,嫁禍給政敵之女。再慫恿妻子去禦前告狀,將政敵打擊得一蹶不振……
秋官雙計得逞後,又向妻子暗中下毒,營造出她因喪子而悲慟欲絕,服毒自殺的假象。
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而秋官忍辱偷生二十年,總算是名利雙收,大仇得報!
……
張明暢的眼皮瘋狂跳動。
這他娘的講得是啥?
身為男子,他相當理解秋官的做法,畢竟受此等奇恥大辱,哪怕殺了妻子全家也不過分。但問題出在……這故事聽起來怎麼如此耳熟?
他想起母親王氏,出自太原王家,家世顯赫——對上了。
王氏嫁入張家沒多久便懷孕,早產生下他——對上了。
他爹張賢宗憑借妻族的勢力步步高升,權傾朝野——對上了。
他爹對他自小百依百順,慣得他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對上了。
崔家與張家是政敵,他爹不斷鼓勵他去糾纏崔夕珺——對上了。
後續那些劇情,秋官借刀殺人,在打擊政敵的同時,又除去妻子與孽種……
“都唱得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拍桌而起,破口大罵:“今兒是誰排得戲,給我滾出來!”
編戲的老先生便期期艾艾地出來,受了頓打罵,並被嚴肅警告:今後不許再唱《秋官記》,否則小心腦袋搬家!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按理說事也該翻篇。但張明暢越想越驚,懷裡的玉佩好像烙鐵般,燙得他心焦如火。
若那中年男子說得是實話……
張明暢失去玩樂的心情,扭頭回到丞相府,找他娘王氏去了。
王氏正在屋裡休息,三名丫鬟忙前忙後,一個替她塗丹蔻,一個替她按肩,還有一個在剝葡萄喂她。
“娘!”張明暢闖進來,胡亂地揮手,“去去去,你們幾個都下去,我有話要和娘說。”
王氏向來寵愛他,依言斥退丫鬟們,笑問:“兒啊,找我有何事?可是銀子又不夠了?”
張明暢道:“不是要銀子,娘,我有事情要問你。”
王氏拉他坐到榻邊,兩人親密地靠著,“你說。”
張明暢道:“我方才遇到一名中年男子,他自稱姓單,是我的親生父親。”他有意停頓,觀察王氏的表情,見她神色一僵,眸光閃爍。
他心生懷疑,繼續道:“他還給了我塊玉佩,說是當年和您的定情之——”
話未說完,王氏已急著打斷,“東西呢?快給我瞧瞧!”
張明暢從懷中掏出玉佩,哆嗦著遞出。
王氏翻過玉佩,見到熟悉的花紋及上頭刻著的字後,二話不說往地上奮力一摔。
玉佩頓時四分五裂,王氏疾言厲色,“暢兒,他人呢,你可知他去了哪裡?”
張明暢臉色慘白,“娘,難道他,他,他真是……”
王氏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你隻需告訴我,他人去了哪裡?”
張明暢吼道:“事已至此,您還讓我不要管!他頂著一張與我五成相像的臉跑來認親,您卻叫我不要管!您今日不告訴我實情,我就跟您沒完!”
王氏向來對獨子沒招,見他發火,便將往事挑挑揀揀地說了,最後又道:“你放心,你父親一直被蒙在鼓裡,我會處理好那人,絕不會讓他興風作浪。”
她眼中閃過陰冷,分明是要斬草除根。單華皓雖是她曾經的愛人,但時隔多年,她貴為左相夫人,養尊處優,事事順心,怎能因他而失去一切?
張明暢也在打量母親,外人都道張相雖美妾無數,對正妻卻數十年如一日的寵愛,誰能想到真相並非如此!
他有無數話想說,衝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
他要怎麼說?說母親存心誆騙父親,但父親卻反過來算計母親嗎?深究起來,這事是母親先惹下的禍事!
王氏誤以為他在害怕,叮囑道:“你記好了,你爹是當朝左相張賢宗,你是他唯一的嫡子,將來更是張家的繼承人,懂嗎?”
張明暢訥訥點頭,“我懂。”
他失魂落魄地離開,回院途中,無意聽到下人們在暗處議論。
“你們聽說沒?奴公子前些天立了功,得聖上親口讚揚了呢!”
“立功又如何?終歸是通房生的兒子,老爺一貫看不上他,昨兒還罵他了呢,我們都聽到了。”
“就是,再立功也輪不到他來繼承張家,府裡頭還有個正經公子呢。老爺說了,等奴公子成了親就分出府,讓他自個兒單過去。”
張明暢的腦袋仿佛被人敲了一棍,突然茅塞頓開。
既然父親對他的好是偽裝,那麼對張明奴的壞會不會也是假的?
他花了錢,在外頭找人跟蹤張明奴,竟順藤摸瓜找到一所外宅。據聞,宅子裡住著一名風韻猶存的美婦人,張明奴喊她為母親,張賢宗更是時不時去宅子待上半天……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什麼疼愛嫡子,苛待庶子,一切都是騙人的把戲,蒙人的障眼法!
他張明暢是個孽種,張明奴才是張賢宗最喜歡的兒子!
張明暢崩潰了,他想做點什麼,卻發現什麼都做不了。
張家的權勢早已勝過王氏,他與王氏擁有的一切都來自張賢宗,若攤牌翻臉,他與母親恐怕會死得更快。
隻有裝下去,裝作不知道,裝作對崔夕珺生厭,糊裡糊塗避開張賢宗的謀算……
張明暢痛哭出聲。
生平第一次,他厭惡自己是個廢物,一個毫無用處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