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十五年,月十八日,春分時節,京城有雨。
隆冬已過,寒意在一陣陣淅瀝的雨聲中落下帷幕,春煥發著勃勃生機,乘風走街串巷,在樹梢、河岸、農田等地方紮根,悄聲息地冒出新綠。
這本該崔慕禮人生中稀鬆平常的一日。
按照慣例,他在寅時末起身,洗漱用過早膳,搭乘馬車去宮中給小皇帝上課。離開前,他路過房門緊閉的西廂房,見裡頭漆黑一片,仍動靜。
時辰還早,她應當還睡著。
他不由自主地放緩腳步,踏上鵝卵石鋪砌的蜿蜒小道,穿過花香彌漫的花園。天際晨光初白,細雨如絲,霧霧蒙蒙。
沉楊撐傘護著崔慕禮上馬車,車內已備著取暖的爐子,瞬間驅散寒氣。
他解下霽色繡竹葉立紋毛領鬥篷,隨掏出一本折子,句櫛字比地看了會,忽又合上折子,從袖中拿出一枚瑩潤暇的絞絲白玉鐲子。
這前日子番邦上貢的珍品,他從數寶貝裡一眼相中它,納罕地向小皇帝索要了此。
小皇帝自應允,多問了一句,“崔相想它送給誰?”
崔慕禮笑笑未語。
小皇帝又道:“朕聽聞崔相與妻子成親多年,情寡淡,膝下子。若崔相有中意的女子,不妨告訴朕,朕替她指個平妻之位——”
崔慕禮給他往下說的機會,布置了比往常翻上一倍的課業,成功擰直他跑歪的心思。
童言忌。
崔慕禮淡想:他與夫人的事情,須旁人指畫腳。
他將目光放回玉鐲,摩挲許久後,將它放回袖中。
還不時機。
以她的性格,貿然送禮定不肯收。倒不如等到六月,送作她的生辰禮。
半個時辰後,他抵達禦書房,監督小皇帝學習練字,自己則在一旁批注奏折。
小皇帝遇上難題時,撓撓額頭向他請,他便暫且放下中事務,引古證今,慢條斯理地剖析,替他解開疑惑。
小皇帝慨:“崔相學富五車,博古通今,難怪十七歲便能考中狀元郎。”
崔慕禮的思緒輕飄:那慶元四年的事,距今足有十一年。彼時夫人還寄住在崔府的遠方表小姐,得知他高中後,興高采烈地送來香囊,被他隨扔進了庫房。
他待不喜之人總不假辭色,她亦有例外。誰也料不到,後麵兩人會成為夫妻,在漫長的歲月裡,他變了,她也變了。
或許該去翻出舊,試試用記憶喚回她的鮮活生動……
“聖上。”門外內侍恭敬地通傳:“攝政王到了。”
小皇帝眼睛一亮,隨即端坐好,“太傅,攝政王到了,朕能下午再寫課業嗎?”
攝政王乃宣平侯周念南,與右相崔慕禮共同輔佐小皇帝,私下分彆授他文武兩課。
比起深晦如海的太傅,小皇帝顯然更喜歡驍勇善戰、武功高強的攝政王,他前能殺敵致果,後能帶自己偷溜出宮,鬥蛐蛐、玩賽馬,乾一有趣又新奇的事情。
不像崔相,除了讓他學習還學習!
崔慕禮將他的小心思看得透徹,抬輕撥,“去吧。”
小皇帝歡快地往外走,門打開後,周念南朝他恭敬作揖,“微臣見過聖上。”
“攝政王需多禮。”小皇帝笑道:“你今日打算我練什麼?刀,槍,還……”
兩人邊說邊離開,周念南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見崔慕禮坐在書案後,麵前堆著一疊疊的奏折,想必又要處理到半夜才能回府。
哼。
周念南不以為然地想:他裝勤快給誰看?不想回府便痛快和離,何苦拖著耗著,讓所有人都不開心。
腳步聲漸行漸遠,崔慕禮重新投入政事。上個月時,小皇帝下達了削藩之令,朝臣們對此眾說紛紜,意見不一,諸位藩王更牢騷滿腹,其中尤以瑞王為甚。
瑞王在西境盤踞多年,坐大成勢,此前因崔周兩家聯合扶持小皇帝上位,瑞王便心存芥蒂。前幾日有探子來報,瑞王聯合周邊軍閥,暗中糾集軍隊,想以清君側的名義進兵京城。
清君側?也要看瑞王有有那個本事。他在東都地區早已布下天羅地網,隻要叛軍踏進來,他就能將他們一網打儘。
崔慕禮抽出一本折子,執起狼毫,在空白處寫上“已閱”字。門外忽然傳來飛奔的腳步聲,沉楊倉惶喊道:“相爺,出事了!”
崔慕禮蹙眉,“進來。”
沉楊進門,雙眼通紅,胸口急速起伏,一時竟組織不出言語。
崔慕禮隱有不悅,“皇宮重地,大肆喧嘩,回去後自領三十大板。”又問:“出了何事,細細道來。”
沉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哽咽著道:“相爺,夫人出事了,她,她……”
崔慕禮瞳孔一縮,緊緊盯著他。
沉楊道:“夫人在去往清心庵的路上遭遇歹徒,逃跑時意外從山崖跌落,等拂綠找到夫人時,她已了呼吸。”
嗒。
狼毫自他中滑落,濃墨飛濺,桌案頓時一片狼藉。
沉楊磕著頭道:“相爺,您快回去看看夫人吧!”
崔慕禮閉了閉眼,一言不發地往外走,袍角翻得越來越急。
宮內人見過崔相失態的樣子,都在好奇張望。小皇帝更直呼稀奇,對周念南道:“崔相出了何事,這麼火急火燎地往外趕?甚至都來跟朕道彆。”
周念南道:“找人問問便知。”
兩人找到守在禦書房外的內侍,後者道:“奴才聽著,似乎崔相的夫人出了意外。”
周念南臉色大變,一揪住他的領口,“出了什麼意外?”
內侍嚇得不輕,顫顫巍巍地道:“好像跌落懸崖,人了。”
周念南眼神空了一刹那,人了?謝渺了?謝渺死了?
“攝政王——”
小皇帝剛喊了個名字,便見周念南頭也不回地離開,速度快得跟崔相有的一拚。
真奇怪。
他不解地想:崔相的妻子了關攝政王哪門子事?
*
右相府中,眾人神色哀慟地圍在廳前,見到崔慕禮後自動讓出路,垂著雙退到兩旁。
崔慕禮聽到裡頭傳來陣陣哭聲,從聲音來聽,謝渺的心腹丫鬟拂綠。
他跨過門檻,望向廳中央,那裡擺著一張紅絲楠木長台,上頭躺著一名錦衣女子,他的妻子謝渺。
他視哭得聲嘶力竭的丫鬟,徑直走到台前,視線盤旋在那張熟悉的嬌容上。
她緊閉著眼,麵色蒼白如紙,鬢角臉頰均有擦傷,發間凝著暗紅色的血跡。
崔慕禮喊:“夫人?”
拂綠泣不成聲,“相爺,夫人她已經,她已經——”
“閉嘴。”崔慕禮冷冷嗬斥,顧自牽起謝渺的,觸到的卻一片徹骨冰冷。
他吩咐道:“夫人怕冷,去給她加床被子。”
拂綠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夫人都這樣了,還拿什麼被子?
“還不快去?”
拂綠隻得抹著眼淚退下。
廳內空蕩蕩的,一人躺著,一人跪著。
“夫人,我回來了。”他如常般道,期盼等得到她冷淡而疏遠的回應。
她有動。
崔慕禮又道:“我知你在開玩笑,快起來,我便不跟你計較此事。”
她仍舊有動。
他喉結一滾,鳳眸染上猩紅,“謝渺,你睜眼瞧瞧我。”
但她反應全,神魂好似消凐在空中,斷絕與世間的所有聯係。
崔慕禮用臉頰貼上她的背,浪潮般的絕望在翻湧,他有許多想說,奈何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在此時,廳內匆匆闖進一人,看清台上躺著的謝渺後,不說便對崔慕禮揮拳相向。
他目眥欲裂地喊:“崔慕禮,都你乾得好事!”
崔慕禮偏身一躲,沉聲提醒:“攝政王,這裡崔府,望你注意身份。”
“即便金鑾殿,老子也敢罵你打你!”周念南握拳透掌,氣勢洶洶,“你娶了她,卻從珍惜過她,崔慕禮,害死了她!”
崔慕禮道:“她我的妻子,死活都與你關,來人,將攝政王‘請’出去。”
周念南冷笑,“你以為我願意待在你這破地方?它再華貴也隻座牢籠,一座囚禁了謝渺七年的牢籠。”
他看向謝渺,眸光變得柔軟而悲哀,“謝渺,我帶你離開,去一個自由自在的地方。”
他想去抱謝渺,被崔慕禮出打斷,斬釘截鐵地道:“她便死也要死在崔家。”
周念南破口大罵:“崔慕禮,你這個瘋子!”
沉楊與沉樺進門,見崔慕禮跟周念南打得不可開交,忙上前分開兩人。
周念南恨恨收,“崔慕禮,你當初明明察覺出我喜歡謝渺,卻趁著我遠赴北疆時橫刀奪愛,你卑鄙恥,枉為君子!”
比起他的激動,崔慕禮堪稱冷漠,“夫人喜歡的人,從始至終都我。”
周念南氣急,“我比你更喜歡她!”
崔慕禮諷道:“喜歡她,所以三番兩次地譏笑她,當眾落她的麵子嗎?念南,你的喜歡一文不值。”
“你!”
周念南被戳中死穴,咬牙切齒地道:“娶了她卻多年不聞不問,你又比我好到哪裡去?”
眼看戰火一觸即發,門外有人高喊:“夫人來了!”
夫人指的謝氏,她得到消息後便趕來右相府,見到侄女的遺體後,瞬時眼淚洗麵。
“阿渺,都姑母的錯,姑母不該讓你一個人去清心庵……”
罷了。
周念南戚慘一笑後扭頭離開。
過了會,崔慕禮緩緩走到院中,雨過天晴,明媚的春光落在肩頭,驅散他頭頂陰霾。
他忽地一頭栽倒在地。
——在慶元十五年,月十八日這天,他永失所愛,餘生墮入黑暗。
*
有聲勢浩大的葬禮,有悲慟欲絕的悼念,崔慕禮不顧眾人反對,草草將謝渺下葬,徹底坐他與妻子情不和的傳聞。
在謝渺下葬後的第五天,他便返回宮中,行若事地處理政事,導小皇帝,與從前彆兩樣。
唯有一點改變,崔相夫人去世後,崔相每日反倒提前離開皇宮,卻非返回相府,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旁人猜測:許在外頭藏了嬌娘呢?看來快相府要有新女主人咯!
唯有心腹沉楊知道他的去處,離開皇宮後,崔慕禮會避人耳目趕往郊外私宅,徹夜陪伴他的妻子謝渺。
錯,崔慕禮根本有將謝渺下葬,而尋來千年寒冰床,保持她屍身不變,容顏永駐。
沉楊猜到夫人去世後主子定會發瘋,但想到瘋得這麼徹底。他恐怕世上唯一知曉主子真想的人,麵對此景,除去喟歎還喟歎。
夫人死了卻像活著,主子活著卻像死了。
有什麼關係呢?
對於崔慕禮來說,謝渺仍舊陪著他,這便夠了。
他守在寒冰床前,細心地替妻子擦拭指,替她戴上絞絲白玉鐲。
“我第一眼見到它便覺得適合你。”他道:“你信佛後喜歡素淨簡單的東西,你生得好,不管怎樣打扮都好看。”
室內溫度極低,除去寒冰床,四周還堆滿了冰塊。她穿著荼白色的衣裙,臉龐比雪還白皙,眉毛與長睫結著微霜。
他俯身親吻她的額間,“夫人,我出去一下,快便回來。”
他來到宅子另一頭的密室中,裡麵有名被鐵鏈鎖住,渾身傷的年輕男子,裘瑉。
裘瑉道:“相爺,我貪財忘義害死了夫人,您殺了我吧,我絕不會有半句怨言。”
崔慕禮雙負在身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貪財忘義?”
“,我貪圖瑞王給的金銀珠寶,於聯合匪徒想綁走夫人,未料夫人失足跌下懸崖……”裘瑉一字不差地複述。
崔慕禮卻笑,“嗎?”
沉楊適時地壓著名妙齡少女走出,她小鹿斑般的雙眸盈動水光,一臉不明所以。
崔慕禮道:“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自何處。”
少女膽怯地道:“小女子名為采蓮,乃瑞王世子之妾,幼時曾被人販子拐走,被賣做農戶的童養媳,幸有瑞王世子搭救。”
隨著她的語,裘瑉瞪圓了眼,喉中乾澀比。
她,她小燕子?
崔慕禮道:“這你的哥哥裘瑉,你本名裘雁,乳名小燕子。”
少女還未來得及認親,便見裘瑉磕頭哀求,“相爺,她什麼都不知道,求您放了她吧!”
崔慕禮道:“慢慢來,你們一個都逃不掉。”
音剛落,一柄利劍從背後刺穿少女的心臟,她口吐鮮血,跌跌撞撞地撲倒,臨死前茫然望著兄長,仿佛在問:為什麼?
裘瑉淒聲尖叫,崔慕禮置若罔聞,淡淡地道:“記住,你害死了她。”
他離開密室,洗淨一身腥氣,重新來到冰室,躺到妻子身旁,側身輕擁著她。
夫人放心,裘瑉,裘燕,瑞王以及他的黨羽……我要他們全部都給你陪葬。
*
謝渺過世後的第三個月,瑞王起兵謀反,被崔相及宣平侯以雷厲風行的段鎮壓。瑞王及其黨羽們被就地斬殺,鮮血潺潺,滲進土地,以最殘忍的方式告慰謝渺亡魂。
周念南騎在馬背上,眺望遠處山巒,喃喃自語:“謝渺,害你的人都死了,我為你報了仇。”
一陣風吹迷了他的眼,他騰出去揉,越揉越疼,疼得他掉出了淚。
他身後不遠處,崔慕禮身穿盔甲,左持劍,右提著瑞王的首級,俊的臉上滿冷酷。
瑞王死後,其他藩王忌憚崔周人的勢力,乖乖順應削藩,大齊自此步入盛世。
謝渺過世後的第四個月,崔夕珺求見兄長,提出要替他聘娶新妻。
她試探地道:“哥,便我那好友盼雁,她和離後一直未嫁,你們不妨相處段時日。”
崔慕禮懶得浪費口舌,直接甩了她兩巴掌,“去祠堂跪著,跪到我叫你起來為止。”
崔夕珺被人壓著跪到祠堂,那裡冰冷黑暗,單獨供著謝渺的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