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憤恨不已又計可施,待到三日後,她一瘸一拐地從祠堂出來時,卻被告知,蘇盼雁被其父火速嫁給了贛州的一名商戶鰥夫,而自己也將在下個月嫁往滎陽。
她在極度的震驚中恍然大悟,又哭又笑地道:“哥,你真活該,你才最可憐的那個人!”
嗎?
崔慕禮不在乎,他暗中命人去間搜集各能人異士,尋找起死回生之術,試圖喚回妻子消逝的生命。
某日,他收到一則消息,稱佛密宗有逆轉輪回,換天改命之術,請他去詢問國寺的了空大師。
在去國寺前,他先見了另一個人。
謝渺死後,拂綠去崔家陪伴謝氏,待謝氏情緒逐漸平穩後,她便打算永遠離開京城。
臨走前,她轉交給崔慕禮一樣東西。
“休書?”
“。”拂綠含淚道:“夫人本想在生辰前交給您,想與您下半生各自安好,豈料,豈料……”
崔慕禮靜了一瞬,接過休書,平和地放入袖中。
“離開京城後,你打算去哪裡?”
“奴婢想去羅城,那小姐出生的地方,她心心念著要回去,奴婢要替她完成心願。”
拂綠擦乾眼淚,向他深鞠一躬,“相爺,奴婢走了。”
她背過身,走幾步,身後傳來崔慕禮的聲音。
“慢著。”
“相爺?”
“告訴我夫人的過往,她來京城前的過往。”
拂綠答應了。
她將謝渺的往事徐徐道來,從羅城到平江,從謝府到孟府,從曾經隱瞞懼怕,到後來麻木習慣的一切。
在聽到孟遠棠那段事時,崔慕禮心緒激蕩,嘔出一口鮮血,用帕子擦乾淨後,吩咐拂綠繼續往下說。
拂綠遲疑片刻,哭著說出孩子的事。
“夫人曾有過身孕,但那段時間您成日在外,坊間將您跟溫少夫人的事傳得有模有樣。夫人憂思過多,不小心摔下階梯,在三個月時流產了,大夫說她此生都難有身孕。”
崔慕禮蹙眉,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
“相爺,您與夫人有過一個孩子,她名叫笙苼,笙簫的笙。笙苼走後,夫人對您徹底死心,這年才不允許您踏入西廂房半步。”
崔慕禮如墮五裡霧中,靠著最後一絲清醒,堅持去往私宅,跪在冰床麵前。
他捂著心口道:“夫人,我好疼啊。”
疼得快死了。
“你初來崔府,為討我歡欣而裝模作樣,我誤以為你貪慕虛榮之人。”
卻不知你在謝孟府受儘委屈,視我為人生救贖。
“你在鬼泣林舍身救我,我本對你心生好,可過多久,孟遠棠來崔府探親,你們相處親昵,惹旁人非議。”
卻不知你被他脅迫,驚懼之下委曲求全。
“孟遠棠離開崔府後,我曾在街上與他撞見,他酒言酒語,亮出滿兜子銀兩,聲稱他相好的表妹贈與。你們約定好,待你當上官家夫人,定會保他榮華富貴。我差人去問攬霞,她親口印證了你們在孟府時情誼深厚。”
卻不知攬霞亦被蒙在鼓裡,不清楚孟遠棠的禽獸行徑。
“崔府落難時,聖上有意替我指婚,你情急之下,挾恩逼我娶你,我分明能拒絕,卻選擇順水推舟。”
等到成親那日,他心中隱隱覺得歡喜,故意選擇漠視。
“成親後,你將我照顧的微不至,偶爾會露出真性情,愈來愈得我心。”
他想,隻要她斷絕與孟遠棠來往,從前的事便一筆勾銷。
可他日夜擔心的事還來了,孟遠棠在兩年後返回京城,與謝渺私會數次。他被嫉妒衝昏頭腦,當著她的麵射殺孟遠棠,想以此舉斷絕她所有歪念。
“孟遠棠死後,我以為你恨我殺了他,才會對我態度大變。”
卻不知她當時懷有身孕,誤以為他和蘇盼雁有染,多重打擊下了孩子。
“夫人,我與蘇盼雁什麼都有,她父親私下托我幫她和離,我因在和你置氣,便有向你解釋細節。”
豈知一步錯,終生都錯。
崔慕禮捧著她的,淚如雨下,“夫人,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他生來尊貴,才華橫溢,幾乎往不利。他習慣坐在高處俯瞰,對她懷有偏見,即便動心也深藏不露。他既歡喜她的殷勤,又猜疑她的忠誠,從不肯放低身段,與她推心置腹。在日曠持久的冷戰中,他用疏遠來偽裝焦灼,隻敢在醉酒時恣心縱欲。身體的糾纏喚不回她,他便佯裝比她更所謂,不願做先認輸的那人。
他將頭顱仰得高高,看江山稷,謀百姓生,卻忘了平等地看看妻子,他的夫人,他此生的摯愛謝渺。
崔慕禮道:“夫人,我愛你,今生隻愛你,從久前便愛你。”
晚了。
謝渺聽不到他的愛意和懺悔,在她活著的時候,曾經單方麵熱烈地愛著他,從未得到半點回應。在他心心念著要送玉鐲時,她想得與他和離,永遠地離開他。
崔慕禮將和離書撕得粉碎,掏出匕首在腕上狠狠劃了一刀,隨即與她十指緊扣,密不可分。
血染紅了兩人的衣裳,像一朵盛放中的玫瑰花。
“有人能將我們分開。”
*
好在冰床溫度低,也好在沉楊發現及時,崔慕禮成功得到醫治。
他麵血色,靠坐在床上,腕綁著厚厚繃帶,周身陰沉冰冷。
沉楊不由打了個哆嗦,靈機一動道:“相爺,您忘了嗎?那名道士說佛密宗能逆轉輪回,夫人興許能起死回生。”
崔慕禮動了動眸,“了空大師。”
“對,昨日您有赴約,了空大師還差人來問了呢。”
崔慕禮翻開被子下地,“備馬車。”
“您傷還好,不如……”
“備馬車,或者滾,換其他人來。”
沉楊奈照辦,待崔慕禮見過了空大師,說出來意後,了空大師道:“右相請回吧。”
“大師知道此。”崔慕禮肯定地道。
了空大師出家人,從不打誑語,“貧僧知曉,但礙難從命。”
“為何?”
“此乃禁術,貧僧不能違背天意。”
“若真如此,佛家又為何要研究出此?”
“傳經授道時,難免有僧者誤入歧途。”
崔慕禮笑了下,“要我非要入歧途呢?”
了空大師與他素來有交情,歎息勸道:“崔大人,斯人已逝,你該試著放下前塵。”
崔慕禮道:“大師得道高僧,我本不該冒犯,但以大師之見,勸我返回道重要,還這滿寺僧人的性命重要?”
了空大師念了句阿彌陀佛,雙合十道:“崔大人,望你三思而後行。”
崔慕禮道:“大師最中意哪名弟子?聽?見?聞……”
他念著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眸中有血色彌漫。
了空大師看出他的殺意,眉頭越皺越緊,“崔大人!”
“大師。”崔慕禮道:“請你幫我。”
“即便施以秘,能重新來過的也隻有崔夫人。而作為價,你會功德儘失,滿盤皆輸。”了空大師語重心長地道:“崔大人,你離高位隻有一步之遙。”
崔慕禮搖頭,道:“夫人能重來就好。”
*
了空大師最終妥協,答應替謝渺逆天改命,謀得一線生機。
可逆天改命並非起死回生,崔慕禮回到私宅,麵對的仍一具冰冷屍體。
了空大師讓他等,機緣到後,他便能再次見到謝渺。
崔慕禮足足等了十年,在小皇帝成為青年後因病去世,大齊失去君主,眾人要推舉崔相為帝時,他在夜裡消聲息地過世。
眾人惋惜之餘,又想推舉宣平侯周念南為帝。想到宣平侯又從皇子中拎了個聽的出來,繼續攝政為王,輔佐小小皇帝。
……
成為靈魂的崔慕禮飄在空中,漠然地觀望一切。待小小皇帝的加冕禮結束後,他飄回私宅,看著冰床上並肩躺著的兩具屍體,麵容顯露深深哀慟。
他輕撫上謝渺的臉頰,“夫人今在何處?”
崔慕禮。
他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喊,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雀躍,仿佛多年以前的夫人……
他陡然失去意識,再睜眼時,身處一座陌生庭院。
院子裡有人笑鬨,銀鈴般的笑聲中摻雜著奶聲奶氣的叫喚。
“娘親真壞!”
“娘親壞,那誰好?”
“父親好,父親待笙苼最好!”
年輕婦人抱起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輕點她的鼻子,故作生氣地道:“良心的小家夥,虧我辛苦生下你。”
“您先搶笙苼的糕點!”
“娘親你怕你糕點吃得太多,以後壞了牙齒。”
“……好吧,還娘親最好。”
“那再將你的糕點給我一塊?”
笙苼忙將剩餘的糕點全部塞進嘴裡,鼓著兩頰,口齒不清地道:“了了,回頭叫父親再給您買。”
謝渺和周圍的丫鬟都忍俊不禁,人察覺到,在院中角落漂浮著一抹靈魂。
他癡癡地望著謝渺,以及她懷中名叫笙苼的女童,直到一抹頎然身影加入。
謝渺朝那人招,笑得開懷,“崔慕禮,你快來!”
笙苼跳下地,蹬著小腿奔向對方,“父親!”
與他有著一樣麵容的男子,神情卻比他柔和溫情的多,彎身抱起女兒,用袖子替她擦去唇邊糖粒,“笙苼,今天有有氣你母親?”
笙苼道:“有,我乖得,不信您問母親。”
男子轉向謝渺,“阿渺,嗯?”
謝渺道:“還湊合吧,若吃飯時再乖便更好……”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崔慕禮在夢中渴盼多年的幸福場景。
他就此在宅子裡“住”下,漸漸知曉許多事情。
如今慶元十四年,謝渺已與“崔慕禮”成親七年,生下愛女笙苼,人繾綣羨愛,濃情蜜意。
“崔慕禮”喚她為阿渺,謝渺則直呼其名,將“崔慕禮”三個字常掛在嘴邊。
崔慕禮看著他們恩愛的一幕幕,心中被惆悵與羨慕填滿,靈魂深處偶爾會傳來撕裂般的疼痛。
了空大師做到了,夫人重新來過,幸運地遇見一個疼她、愛她、寵她的“崔慕禮”。
隨著疼痛越來越頻繁,崔慕禮意識到,他快消失了。
這世界不會再有他,隻剩下今生和睦的一家三口。
夜裡,他站在謝渺的臥室前,伸想穿過門,不料觸碰到,輕鬆推開了隔扇門。
他驚愕地盯著掌,再抬頭時,謝渺已走到他麵前。
“傻站著做什麼?進來啊。”
崔慕禮被她牽著,順從地走進屋內,在燭光下仔細地凝視她。有冷漠與疏離,她比記憶中更加麗鮮活。
因為被真切而熱烈地愛著嗎?
她察覺到他的異常,剛想詢問,冷不丁被他擁入懷中。
一個緊到令人窒息的擁抱。
“夫人。”他顫抖著,哽咽地道:“我愛你。”
謝渺回抱住他,聲音帶笑,“我也愛你啊。”
他眼眶熱到發燙,卻流不出淚水,隻能接連不斷地重複,“夫人,我愛你。”
他等了久久,終於等到向她坦白情意。
謝渺當他在撒嬌,耐心安撫了一陣,進內室替他拿換洗的衣裳,待出來時,崔慕禮卻不見蹤影,隻留下一句輕聲的“對不起”。
謝渺一頭霧水,追出去左探右找,走廊上空一人。
奇怪,人呢?
過了半晌,真的“崔慕禮”回屋,謝渺拉著他問:“你跑那麼快乾嘛,還順道去換了件衣裳?”
“崔慕禮”一愣,麵不改色地道:“,我去了趟書房。”
他三言兩語套出剛才的經過,眸光一冷,道:“阿渺,我出去一趟。”
他走到院中,環視周遭後,目光停在了某處。
“從你第一天來時,我便知道你在那裡。”他道:“看夠了嗎?看夠了便走吧。”
崔慕禮隱在樹下,看著冷漠的另一個自己。
“崔慕禮”道:“阿渺今生好,你的出現毫意義,走吧。”
崔慕禮低頭看著身體,它逐漸變得透明,仿佛在印證“崔慕禮”的。
夫人好,有他會過得更好。
他笑了笑,任由疼痛侵蝕靈魂,黑暗吞天地。
空中滾落一滴眼淚,砸到地上,成了圓圓的一個小坑。來年春天,坑裡冒出一朵麗的雛菊,被笙苼摘下來,戴在母親的鬢間。
謝渺抱著女兒,不知怎麼便流出了淚。
為什麼會哭?
謝渺心想,許因為花太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