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
小吳神經高度緊繃。
他趕快囑咐車上兩個縣裡知青辦人,“你們把好車門!”
現在車子陷在雪裡直打滑,他們是走不了了。
“如果他們衝上來,千萬彆硬碰硬!”
兩個知青辦工作人員各個如臨大敵點點頭,坐在車裡屏住呼吸,盯著那越來越近隊伍。
倒也不是他們緊張過度大驚小怪,實在是真出過這樣事情。
剛開始回城時候很容易鬨出矛盾糾紛,當地生產隊不願意放人,無非就兩種情況。
——要麼是這知青和村裡麵人有了什麼情感糾葛、利害關係;要麼就是關係沒疏通到位。
有個屯子女知青和當地村乾部家兒子好上了,婚事都要定下來了,這突然來了回城消息,一時人心浮動,改了主意悔婚要回城去。這全村人哪裡乾?!說什麼也要把她留下來,非要壓著入洞房,差點鬨出人命。
也有為了回城,紛紛去和村支書打招呼知青撞在一了塊兒,狹路相逢,分外眼紅,最後險些演變成械鬥。
小吳覺得自己重任在肩,雙眼緊盯那逐漸接近、明火執仗隊伍,呼吸都變得粗重。
雪又開始落下來。
高度緊張氣氛下,幾乎每一片輕飄飄雪花落地,都在車內幾人心臟上砸下重重一聲響。
帶領著掃雪隊伍老卓爾琴一馬當先地走在最前頭。
他眼尖,第一個看見了漸漸出現在風雪中兩輛汽車。
“這估計是陷在雪裡頭了,走,咱們正好上去幫個忙!”
卓爾琴是老司機了,經驗豐富,這就招呼著大夥,加快速度朝車子那邊趕。
五分鐘以後,兩撥人終於相會了。
老卓爾琴一揮手,鄉親們就你一鍬,我一鎬地開始除雪開路。
小吳等人一看這情況,一顆懸著心才緩緩下落。
小吳降下車窗和老卓爾琴他們打招呼,“是咱圖拉嘎旗老鄉嗎?”
老卓爾琴指揮著一夥人乾熱火朝天,一邊朝他們大聲道:“正是嘞!”
他笑著道:“這不大雪封了路嗎?咱心裡著急啊!想著趁這幾天沒事兒先把路打通了”
老牧民朝車裡看了一眼,問道:“同|誌,你們上哪去?”
小吳他們大鬆一口氣,一直緊繃神經終於有了喘息時間。
再看圖拉嘎旗老鄉們這樣熱情,車內幾人臉上也掛上了笑容。
“我們正是要到旗裡去呀!”小吳說道:“我們想找咱旗裡一個知青。”
老卓爾琴多精人!他仔細一打量小吳,再一看車裡坐著兩個辦事員都夾著公文包,一瞧就像是縣裡頭大單位出來!
老卓爾琴臉上一下就笑開了花,嘴角都快扯到耳根子了。
他趕緊問道:“是找寧馥不?”
小吳下意識點點頭。
他又想起人不能直接帶走——要先把縣上辦好文件給支書看過,正式辦個手續,於是趕緊補充道:“我們還得先見一趟書記才是嘞。”
老卓爾琴一邊笑一邊搓搓手,熱切道:“那當然了,那當然了!先見書記,咱再帶你去見寧丫頭,她就在場站排節目呢!”
“到時候你們就留下吃飯吧,咱們現烤羊,都是好肉好膘!”
——這肯定是縣裡頭教育局人來送喜報了!
老卓爾琴就知道,寧馥這丫頭,一準考得上!
路疏通好了,圖拉嘎旗掃雪隊今日任務宣告完成。
眾人又幫著小吳他們推車,還順路捎上了一個凍得瑟瑟發抖郵差,終於順順利利回到了屯子裡。
回去時兩撥人都已經好跟一家人似了。
大家熱熱乎乎、說說笑笑,一路湧進場站書記圖古力辦公室所在院子裡。
他們都想第一時間參與慶祝!大家都無比默契地交換著壓抑著喜悅眼神,仿佛在保守一個秘密。
他們可是第一批知道小寧同|誌成績單要來了人,這讓參與掃雪老鄉們感覺自己比其他今天沒去人更加與有榮焉。
這絕對是新年前圖拉嘎旗最大消息,已經在無數家庭飯桌上就著熱奶茶和土豆燉菜被提起了,牽動著無數人神經!
圖拉嘎旗生產大隊隊員們,對寧馥信念是前所未有。
老卓爾琴在無比和睦氛圍下,帶著據說有信要給支書郵差和急著見完書記就要找寧馥小吳一行人到了場站辦公室。
一進場站排院子他就大聲嚷嚷,“嘿!圖古力,老夥計,縣裡頭來人了——”
支書圖古力匆匆忙忙從屋裡跑出來,鞋都隻穿了一半。
大雪封路,天氣不好。在年根底縣裡麵來人肯定是有大事情。
“你猜怎麼著?我們兩撥人正好在路上遇見了。”
老卓爾琴用力拍著小吳肩膀,朝圖古力賣關子,道:“知道他們從鎮上來乾什麼嗎?”
“乾啥?”圖古力遲疑地問,心中倒是有了一個猜測。
老卓爾琴吊足了胃口,滿意宣布道:“人是來找寧馥!”
書記眼睛一下亮了起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寧馥這丫頭絕對錯不了!整個圖拉嘎旗沒有人比她更聰明、更努力、更配得上讀大學了!
這、這必須得好好招待!這可是縣上來貴客,是報喜鳥啊!
書記大手一揮,吩咐老卓爾琴道:“告訴食堂,再加幾個菜,把酒也整上,從縣裡頭過來太不容易,今天晚上就都留下來,咱們大夥好好給寧馥慶祝慶祝,高興高興!”
說罷就是和小吳等人一通熱烈握手。
小吳幾個人懵了。
這……這是什麼情況?
見過生產隊大大方方放行知青,但還沒見過這麼熱烈歡迎。
不過不管咋著,總之這事情真是順利出乎意料,小吳一顆心終於揣回肚子裡,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勝利在望。
——接下來難題,就是如何讓一心在鄉下搞對象寧馥,接受她必須回城現實了。
既然現在路已經通了,生產隊態度又這麼支持,天色已晚,他們留下來待一宿也沒什麼大不了。
養足精神,第二天再上路也可以。
不過手續還是要先拿給支書。
小吳仔細地從自己隨身攜帶公文包裡拿出了關於批準知青寧馥回城文件。
書記圖古力一臉鄭重又掩飾不住喜悅地將文件接了過來。
然後,他目光落在了這薄薄一頁紙上。
那股子喜悅歡欣勁兒,從這位草原漢子樸實臉上消失了。
速度快得堪比川劇變臉。
“寧馥沒申請回城啊。”他朝小吳道。
“這更像是一次人事調動,小寧同|誌會理解。”小吳沒想到支書居然還會進一步詢問——通紅紅鋼印蓋在同意回城文件上呢!
書記圖古力皺眉道:“她還要考學呢。”
小吳心裡想——考啥?再留在你們這兒娃娃都要生出來了!
他嘴上道:“那是那是,小寧回了城到了B城紡織廠,她也可以繼續複習考試呀。”
她在城裡工作都給安排好了,什麼阻攔都沒用!
他還暗示了一下——小寧下鄉以前是和家裡有些矛盾,但現在也是時候和解了。她不能再像個小孩子一樣鬨脾氣,以準備高考名義躲在圖拉嘎旗搞對象了!
圖古力把他話在腦子裡轉了一圈,臉更黑了。
老卓爾琴還在旁邊傻笑呢,眼見書記臉色變了,不由得趕快問:“咋了?”
圖古力乾脆地朝小吳他們點點頭,示意要回避一下,然後一把將老卓爾琴拉到旁邊。
“——你問明白他們是來乾啥沒?”
老卓爾琴一頭霧水,他眨眨眼,困惑又無辜道:“問了呀,他們來找寧馥!我就知道她肯定能考上,這不是縣裡頭給送喜報來了嗎?”
“你就沒問問他們找寧丫頭乾什麼!?”
老卓爾琴有了不祥預感,“沒、沒問啊,難道不是?”
書記臉色黑如鍋底,聲音裡怒氣都快壓不住了。
“屁嘞!你看這是啥?”他把手中那頁紙抖得“唰唰”響,“他們是來辦回城手續!”
老卓爾琴也大驚失色,“啊?!”
書記從鼻腔裡噴出一股子氣來,“就算要走,也不能今天就走!”
什麼酒啊,菜啊,全都取消!
他對老卓爾琴道:“你先去把他們穩住了,怎麼著也得讓寧馥同|誌在咱們這裡把年過了!明天咱還要上縣裡頭去看成績呢!”
等老卓爾琴再出來,小吳三人明顯感覺到了態度轉變。
——他笑容不再熱情,說話也有點陰陽怪氣。
三個人被莫名其妙地請到了一間幾乎是四處透風房子,爐子都沒燒。
老卓爾琴一點也不打算解釋,隻道:“小寧現在忙呢,你們多等等、多等等啊——”
他也不提吃飯事兒了。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種大勢不妙感覺。
小吳站起來。
“這樣吧,我們直接帶寧馥同|誌回去了,晚上車也能走,路我們熟。”
等時間長了,容易生變啊。
老卓爾琴見糊弄不住小吳他們,一扭身,泥鰍似溜出了屋子——
這老家夥還從外麵把門給拴上了。
與此同時。
書記圖古力跑得飛快,幾乎像他二十幾歲時一樣快。
他衝進知青們排節目院子裡,忽略了所有問好打招呼聲音,直接把寧馥拽了出來。
“小寧,城裡來人了,說要帶你回去呢!”
屯子裡人們都知道,小寧說了,如果今年沒考上,她要留在屯子裡帶大家共同富裕呢!
“那三個人鬼頭鬼腦又著急,看著就不像什麼好東西!”
其實書記圖古力知道,文件是真,小吳等人身份也是真,帶寧馥回城是板上釘釘。
但圖拉嘎旗人是知道好壞!
隻要寧馥不願意走,說什麼他們也要幫她一把!就當不知道,能拖一陣是一陣!
那小吳看樣子根本不覺得寧馥是認真想要考大學!說不定她家裡也是一樣!
可哪怕小寧今年沒考上,她明年也一定能考上!
隻要她不願意走,不願意回城去當女工(當然,這也是人人羨慕工作,但讀書人似乎都有點更高追求麼!),圖古力就打算頂住壓力,能幫小寧同|誌留多久就留多久。
寧馥一愣。
一聽書記說打頭來拿著文件那個姓吳,是個兵,她立刻猜到發生了什麼。
她爹還是不放心啊。
就像所有家長第一次放孩子獨自上下學一樣,總有忍不住,會偷悄悄跟在孩子身後,看他有沒有順利到達,看他有沒有在路上遇見壞人。
而辦事這位小吳呢……在原主記憶中,就是個一腔熱血,同時又一根筋人。
給首長當勤務兵,是多少人羨慕不來活,他卻天天憋著股勁夢想有一天能上戰場建功立業。這次逮著“獨立執行任務”機會,不達目絕對不會罷休。
寧馥:“書記,咱趕緊過去吧。到了我再給您解釋好嗎?”
圖古力還打算多牢騷兩句呢,已經換寧馥抓著他一路往外走了。
書記有些摸不著頭腦,“咋?”他很有豪氣地一揮手,“我叫卓爾琴把他們先看起來了,你放心,咱們全屯子人都是你後盾!”
寧馥有些頭疼,“您還把他們看起來了?”
這百分百會出事啊。
事實證明壞事發生時,總比你預感得要更嚴重——
小吳三人想辦法從屋子裡衝出來了,隻不過他們衝一點都不低調。
——三個大小夥子,主要是小吳,直接撞破了屋門,一路衝到書記院子裡。
小吳這是第一次單獨執行首長給重要任務。
他把所有可能發生極端情況全都預估了一遍,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緊張,同時還覺得一股熱血湧上心頭。
再多艱難險阻,他也要把寧馥帶回去,不負首長所托!
圖古力書記跑去找寧馥了,可剛掃雪回來老少爺們還都在呢!這誰能忍得了?!
知道情況、不知道情況,一瞧這架勢全都抄家夥上了——欺負我們內蒙人民不夠彪嗎?!
三個人就敢在我們場站排鬨事,還想帶走我們金疙瘩?!
甭管你是乾啥,都老實蹲著,彆想踏出這院子一步!
就這樣,兩撥人形成了對峙。
——誰也不敢先動手,但誰也不願意示弱。
“弄啥!這就要過新年了,你們弄啥!”書記一路狂奔,氣都沒喘勻,一見這情況就急了。
“他們啥也沒說明白就要把寧馥帶走!”
“他們說寧馥同|誌要回城了,咱不信!”
“他們把二蛋家柴房門給撞壞了!”
……
一時間七嘴八舌義憤填膺,嚷嚷什麼都有。
小吳他們被圍在人群中央,仗著人高馬大,瞧見趕來寧馥,竟還有工夫一個勁地給她使眼色,看上去像發生了麵部抽搐。
他在執著地示意寧馥趕緊往村口走。
他們車子停在那,現在寧馥悄悄溜過去,等他們想辦法脫身了,可以迅速離開。
小吳還想了個絕妙借口:“鄉親們,理解理解,寧馥同|誌這是因公調動!”
絕了。
越來越多知青跑來看熱鬨了,聞言嘩然。
寧馥到底是找關係回城還是真“因公調動”,其實都跟圖拉嘎旗老鄉們沒什麼利害關係,犯不上讓他們“理解”。
可是知青們就不一樣了!
誰不想回城?!誰不想離開這裡,回家去,過更好生活,實現作為學子人生理想和個人價值?!
他們都求告無門時候,寧馥輕輕巧巧就被“工作調動”了?!
就算是世界上胸懷最寬廣人都會忍不住問一句“憑什麼”!
知青們也開始吵吵起來了。
書記圖古力一個頭兩個大。他甚至轉身求助寧馥,“小寧同|誌,你看……這可咋辦?”
寧馥擠進人群裡。
對著小吳:“請你先不要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