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因為要照顧傷員, 寧馥他們這些醫療隊的戰士其實並沒吃多少東西。
剩煮方便的湯也很有滋味,兩個人一人盛了一碗。
寧馥就把小袋子裡的牛肉乾拿出來,泡進湯裡吃。
熱騰騰的湯一浸, 風乾的肉乾就變得好嚼了。
這麼吃一碗, 渾身發發汗,彆提有多舒服。
就連寧舒英都沉醉得忘了剛剛欲言止的苦悶。
——她在自己生活的界裡, 什麼龍肝鳳髓沒吃?可現在回想起來, 卻連是什麼滋味都已記不清楚。
她肯定, 沒有哪一樣比此刻的牛肉乾美味。
意猶未儘地抹抹嘴, 寧舒英湊近寧馥, “他為什麼給這個?排長是誰?”
——她是不是需要考慮扞衛一下父母愛情?雖然這個時代她記憶中的父親不知在哪兒呢。
寧馥將湯喝完, 搖了搖頭。
“不知。”
那位排長同誌雖然因為撞到頭傻乎乎的, 顯然人不錯, 知了自己的兵朝義務兵亂發脾氣,勒令人來歉。
是萍水相逢的緣分, 她根本連人家姓甚誰都不了解。
她猜,他說自己長得美,或許是在恍惚中看見了家鄉的誰吧。
牛肉乾很好吃。
寧馥想,希望他家鄉的姑娘,有機會吃到這樣的味。
***
戰士小鄭走得飛快。
他腿很疼,不比不上身後那兩個女孩子更讓他心跳如擂鼓。
排長昏迷中醒來就問他是不是對人家醫療兵動粗了,讓趕緊來賠禮歉。他再問,排長卻說其他的事全都不記得了。
——連兩根手指頭都數不清楚了, 摸了人家的手, 誇了人家的臉漂亮呢!
要他說,排長就是看著實,腹內精著!
之前被他扯住的醫療女兵, 雖然有大半邊臉都貼著紗布,可是剛剛借著篝火和月光他一瞧——
就那露在外的半張臉,也好看得很的呢!
排長硬說是他半昏迷的時候腦子不清醒看錯人了。
哼,他才不信哩。
***
夜晚的篝火也熄滅了。
寧舒英和寧馥擠一個睡袋,睡前給寧馥臉上的傷口上了藥。
因為不能亂動,寧馥的臉繃著,嫩生生的臉蛋看上去很有幾分可愛的嚴肅。
她突然:“時刻記著自己的職責是什麼,就不會害怕了。”
她也不知寧舒英為什麼會這樣恐懼。
本能地,她似乎可以感覺到自己與寧舒英的不同。
她們同齡,都是第一次參戰,都是醫療兵,按說本該有相同的心境。
可很多時候,她對很多事情,做出的下意識的反應,讓她自己都會後知後覺地感到驚奇。
寧馥知自己是一個身上背著秘密的人。
失憶的迷茫並不讓她恐懼。
她有一種篤信,她會弄白自己到底是誰。
寧舒英一聽她說話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誒呀呀,上著藥呢!不許張嘴說話,萬一碰著傷口怎麼辦?!”
她揮舞著手中的繃帶,煞有介事,態度強硬極了。
寧馥於是乖乖保持沉默。
寧舒英認真地給她處理完傷口,兩個人躺下。
寧舒英睡不著,卻也不敢翻來覆去,能睜著兩眼睛,望著茅草搭成的天花板。
她的職責是什麼呢?
真的要時刻記著自己的職責,就可以不再恐懼麼?
一陣“咕嚕嚕”的響動打斷了寧舒英紛繁如一團亂麻的思緒。
她翻了個身,看見寧馥閉著眼睛。
她的睫毛在顫動。
像悄悄振翅的蝴蝶一樣。
寧舒英忍了忍,最終是“哈哈”大起來。
“餓啦?”
“我知餓了,都聽見肚子叫了!”
“彆假裝!快承認,承認了我去給找吃的去!”
那剛剛眼睫毛在輕輕顫動的人把眼睛閉得更緊了。
——幾乎都能看見她的眼睛那在薄薄眼皮下轉動。
根本就沒睡著嘛。
然後人家像模像樣地翻了個身,發出均勻悠長的呼吸聲,好像一兒都沒聽見寧舒英的“要挾”。
寧舒英猝不及防地對著那一頭黑亮茂密頭發的後腦勺發了幾秒鐘的呆,這才無奈地起來。
她輕手輕腳地爬出行軍睡袋,悄悄溜進了醫院炊事班的臨時小廚房。
——收獲不多,有剩下的一紅薯。
寧舒英想了想,順便拿了一捧漿果。
大家每天的口糧都是定量的。
即戰地醫院作為“後方”,不那麼像最前線的戰士們的日子一樣艱苦,日用補給大都數時候都能送上來,每個人不至於餓著肚子搶救傷員,也的確有限。
男兵一天一斤二兩的定額口糧,女兵是一斤。像方便、罐頭、餅乾這些,更是需要配額的。
飯量大的能自己想辦。
那些漿果就是這一帶叢林中很常見的果子,當地的山民吃不飽飯,也時常采來充饑。
這果子汁水豐沛,味卻很一般,如果沒熟透容易麻舌頭,吃幾顆就會把人連嘴唇帶舌頭都給染成紫黑色,像中毒了一樣。
炊事班裡放了一小筐,是去河邊打水的戰士們順手弄回來的。
寧舒英就拿著這些東西回了屋。
那不知是真睡是假睡的人安安靜靜地躺在原處,被子卷得嚴嚴實實的。
寧馥是苗寨出身,沒來這裡前就很懂得防毒蟲蛇蟻,寧舒英也是被她屢次提醒,才學會睡覺的時候把被子牢牢掖好的。
她倆共用的這一條被子是簇新的。
這大概也是寧舒英在這個界的所有家當中最最珍貴的一件了。
不是標準的軍被,而是帶撒花底兒的被。她寶貝的很。
——寧舒英骨子裡是有一叛逆和小資的。她不喜歡千篇一律的軍綠色,這條被子若是放在她前生活的地方那是土得掉渣,現在卻是不可多得的“時尚單品”。
彆的女衛生兵,全都羨慕她這條被子呢!
寧舒英的目光在被子上停留兩秒,欣賞了一番。
“真的睡著啦?”她壓低聲音問。
問了一遍,依然是沒有回音。
就仿佛那一聲“咕嚕嚕”的動靜,和在眼皮下亂轉的眼睛是寧舒英自己錯以為真的一個夢似的。
寧舒英默默走去,將那一小塊已經涼了的紅薯和一把黑色漿果放在了寧馥那頭的被子旁邊,然後自己鑽進被窩,沒一會兒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寧馥起得很早。
等寧舒英睜開眼的時候,她都已經穿戴整齊了。
口罩也帶上了。
寧舒英主動疊被子,發現紅薯和漿果都不見了。
她正要說什麼,便聽寧馥咳嗽一聲,“快,磨磨gg的做什麼?傷員等著換藥呢!”
寧舒英憋住一聲。
“英子,英子,小寧怎麼了?”
小王趴在擔架床上晾屁|股,一邊肩膀纏著繃帶,精神很不錯,一個勁兒地跟寧舒英招手。
他的傷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身上的膿瘡上藥以後要保持通風和乾燥清爽就可以得到控製,肩膀上的一槍,子|彈卡在了肩胛骨,做了手術已經取出來了。
取子彈的時候沒打麻藥,倒是給疼了個半死。
——麻藥是給危重傷員用的。
年輕壯小夥子恢複快,他自己疼完了緩勁兒來,聽說要休息休息就好了,便快樂起來。
寧舒英穿梭在輕傷患之間,恨不能多長上五六七八手才忙得來——
傷員多,更有經驗更利索的大夫和醫療兵都在裡屋給重傷員做手術和護理呢,這滿院子的輕傷員換藥到打針再到縫合傷口,全都要靠她一個。
她這一上午乾的活,快要趕上她到這個界後近一個月的總和了!
真不知寧馥是怎麼辦到的——她也是個小姑娘呢,工作量已經是寧舒英的好幾倍了。
之前院長為她抓獲俘虜的事兒就驚得說不出話來,見識了她的能力之後直呼她簡直是鐵打的。
而且她的精神永遠集中,永遠專注,好像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夠撼動她的心神。在救護的程中,哪怕環境在嘈雜、再危險,任務再繁重、再艱難,她都來沒有出一次錯誤。
——也許這也是她吃得多的原因?
放任思緒跑馬般遊逛了幾秒鐘,寧舒英這才瞪了嘻嘻的小王一眼,“什麼怎麼了?”
小王天生是個樂天派,入伍沒多久就成了全班的開心果,他是一都不怕寧舒英的白眼,依舊一臉的容。
“歇會兒,這裡咱們誰任手慢個半分鐘一分鐘的,也死不了人!彆把自己給累垮咯!”
他朝著寧舒英一陣擠眉弄眼,“一上午就見著她一!我和她打招呼呢,她和我了頭,都沒搭理我就進去了!”
寧舒英領了小王的好意,給人換藥的動作卻沒停。
她一邊重新包紮著傷口,一邊:“見不著她才好呢,懂我的意思不?”
寧舒英到底也忍不住溢出一星半的意。
她:“她可不是生氣不願理。”
小王自然白,忙不迭地了頭。
——寧馥是院長指定去協助重傷員手術的,她的每一分鐘都可能是在和一條性命的去留打交。
小王依舊八卦,他嘴巴也甜,“英子,英子,那是因為什麼?”
寧舒英瞥他一眼,“再叫英子就把的嘴縫上!”
——沒有誰給她起這麼土的昵稱呢。
是被叫“英子”的女孩,嘴角是翹起來的。
寧舒英故意吊了吊小王的胃口,然後才:“她呀,是舌頭麻啦!”
這可不怪她!黑燈瞎火的,那籃子裡的漿果熟沒熟透,她怎麼可能看得清楚呀!
要一想到昨天夜裡,那裹得嚴嚴實實、暖暖和和的被子卷兒裡悄悄地伸出一手,飛快地把放在旁邊的紅薯和果子撈進被窩裡,寧舒英就忍不住想——
被可愛得想要原地跳兩跳!
一旁離得近的也聽見了,都是一片默契的聲。
誰沒吃那沒熟透的果子呢?
這已經是不錯的了,更有戰士們吃草根吃樹皮,十天半個月都拉不出屎來,那才慘呢!
在艱苦的環境下,能有一把麻舌頭的黑漿果吃,也已經是非常幸福和快樂的事情了。
***
寧馥結束了最後一台手術的時候,天邊的陽已經快要落山了。
寧舒英也忙完了,趴在門口,鬼鬼祟祟地朝她招手。
“怎麼了?”寧馥走去問。
寧舒英把她拉進女衛生兵宿舍裡,像上次給她巧克力一樣,悄悄地塞給她一個東西。
“給吃。”
寧馥一看,是一盒牛肉罐頭。
“哪來的?”她問。
寧舒英一跺腳,“彆問,快吃,快吃。”
寧馥沒動。
“這是給傷員吃的。”
她倒也沒有責怪的意思,是對寧舒英淡淡:“他們流血流汗,我不能吃他們的東西。”
寧舒英著急,“把我當什麼人了,以為是我偷人家傷員的罐頭麼?!”
她一著急眼裡都泛淚花,也不知是生氣是委屈。
“人家牧仁排長說給吃,特意自己的口糧裡省出來的!”
“我比誰都想當個光正大的人呢!”她咬牙恨聲。
寧馥卻是一愣。
“牧仁……排長?”她似乎在搜刮自己的記憶,“……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