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為最有名的神話傳說生物之一,有關鮫人的傳聞自古至今沒有過中斷——美麗神秘、人身魚尾,流下的眼淚會凝結成價值連城的玉珠。
然而與常人認知裡單純無害的形象截然不同,真正的鮫人性情詭譎陰狠,群居於深海之中,時常會用歌聲蠱惑航行的人類,造成心智崩潰與船隻觸礁。
雖然見過不少異常生物,林妧卻還是頭一回與鮫人有這麼近距離的接觸。
她原本在心底暗藏了幾分戒備,然而跟前的小男孩瞪著雙懵懂無辜的綠眼睛,耳畔紅暈擴散至整個臉頰,整個人怯怯地蜷縮在浴缸裡,完全看不出有什麼危險的地方,叫人不忍心過分猜忌,把成年人世界的勾心鬥角帶到他身邊。
林妧那句“叫姐姐”隻不過是無心之舉,沒想到小鮫人在怔愣片刻後輕輕開口,糯糯的聲線帶著點兒好奇與困惑的意味,尾音稍稍顫抖:“姐……姐?”
這兩個字又輕又緩,在周圍死亡般的寂靜下顯得尤為溫柔悅耳,像是兩顆甜軟的棉花糖落在耳膜上。林妧少有地呆了一下,心口急急忙忙飄來四個大字——
啊,她死了。
她佯裝鎮定地摸了摸鼻子,嘗試尋找話題轉移注意力:“你媽媽呢?”
“家裡停電了。”兩根食指的指尖相互碰撞勾纏,他安靜地垂下視線,“她說出去看看。”
超高校級彆的幸運!
成功找到逃亡路線並擺脫凶手追捕蹲下來直視男孩雙眼,注意力很快被對方身上的大片傷痕吸引:“你叫什麼名字?”
他不習慣與旁人對視,倉促低下眼睫,用了疑問的語氣:“……名字?”
每個人類都有專屬於自己的代號,可他身為卑劣的異生物,是絕對沒有資格得到名字的。媽媽從來都以“賠錢貨”或“怪物”稱呼他,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男孩不想把這兩個稱謂告訴眼前的陌生人。
這是他小小的私心。
他沒有再出聲,林妧見狀微不可見地皺起眉頭,看來這孩子並沒有名字。
人類與鮫人之間無法繁衍生息,住在這棟房屋的中年女人一定不是他的親生母親。想起謝芷玉說的“曾聽見女人的咒罵與男孩的哭聲”,他一定遭到了很長時間的囚禁與虐待。
念及此處,她將目光轉移到男孩身上的疤痕。
順著臉頰上一塊被指甲抓破血口的長痕向下望,可以看見他破損的頸部鱗片與其間滲出的絲絲血跡;胸前與小腹布滿淤青,青紅兩色如同墨點綻開於白皙肌膚,更顯得突兀且殘酷;就連尾巴上的藍鱗也傷痕處處,有幾片被粗魯地硬生生拽下,露出光禿禿的淺粉色血肉。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小鮫人臉頰猛地漲紅,狼狽地把尾巴蜷縮起來,雙手覆蓋在鱗片上:“不……不要看。”
這句話被他說得毫無氣勢,比起製止,更像是一聲膽怯的祈求,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尾巴……等一會兒就會消失。”
男孩不敢看林妧的眼睛,低著頭輕聲解釋,“你彆怕,真的會消失,求求你……”
哪裡有求著讓人家不要害怕的啊。
走廊裡謝芷玉不間斷的敲門聲擾得她心煩意亂,狂怒的嘶吼在短暫停頓後變得更加大聲:“既然不出來,我就進去找你!你可彆忘了,這間屋子除了門,還是有窗戶的。”
她說完發出一陣尖笑,其間癲狂的殺氣讓林妧不由得心頭微顫。
然而預想中玻璃破碎發出的刺耳聲並沒有如期傳來,響徹耳畔的隻有一道沉沉悶響,像是腳部踢在了某種極為堅固的物體上。
“啊啊啊——!”屋外的女人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伴隨著錘子敲擊的聲響,叮叮咚咚打破室內蔓延的沉默,“殺了她,我要殺了她!那個混蛋女人,為什麼要在家裡安防砸玻璃!”
顯然玻璃的堅固程度超出謝芷玉想象,在用力猛砸一段時間後,她不得不接受小型鐵錘無法將其破開的事實,罵罵咧咧的聲音漸漸從屋外淡去。
饒是林妧也沒想到劇情會這樣發展,她本來已經做好了跑路的準備,因為這番變故略微愣住。
要說那女人安裝防砸玻璃的原因……
她在心底暗暗歎了口氣,看向浴缸裡渾身輕顫的男孩子。
鮫人一族的眼淚能化作價值不菲的玉珠,據謝芷玉所說,住在這棟房間的中年女人整日無所事事卻出手闊綽,想必就是因為把這孩子當成了搖錢樹。他身上那些猙獰可怖的傷疤,大概也是為了讓其落淚而造成的後果。
將鮫人囚禁於浴室裡,她的後半生便毫無顧慮。一旦這份財富被他人發現,絕對會引來一番激烈爭奪,為了確保男孩一直屬於自己所有,把房屋加固、運用防砸玻璃與高級防盜門是理所當然的舉動。
林妧心頭的緊張稍稍減退一些,跟在男孩的話語後緩緩應聲:“我沒有害怕。”
她說著按上對方手背,把它輕輕從尾巴前移開。因為還有水珠殘留的緣故,它的觸感要比常人冰冷濕潤許多:“你的尾巴很漂亮,沒必要把它擋起來。”
在這句話響起的瞬間,男孩不可置信地愣住。
十年前的世界因循守舊,絕大多數人都對與人類大相徑庭的異常生物懷有強烈抵觸心理。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被“媽媽”鎖在這間狹窄昏暗的小屋,每天聽著女人源源不絕的咒罵與諷刺長大,也自然而然地認為自己是個與常人格格不入的卑劣怪物。
無比醜陋的尾巴粘膩又惡心,綠色的眼珠與淺淡的金發
是不詳與異變的象征,媽媽對他的打罵無可厚非,畢竟他就是這樣一個毫無價值的存在。
鮫人痛恨自己怪異的長相,無法抑製地陷入自厭自棄的深淵。他原以為林妧會像所有見過這條尾巴的人類一樣,露出毫不遮掩的厭惡表情,可她隻是神情柔和地輕輕撫上他手背,說出“漂亮”這個詞語。
不可思議。
像做夢一樣。
輕紗般的尾鰭在水波裡微微晃動,藍色尾巴映著月亮,安靜又急促
地顫了一下。
“不過,”林妧頓了頓,好奇地繼續發問,“你的尾巴真的會消失嗎?”
“在傍晚到午夜的時候,尾巴會自己長出來。”他悄悄抬眼,忐忑不安地注視林妧神情的變化,“午夜之後,它就會變成和你們一樣的腿。”
男孩說著壓低聲音,用微不可聞的音量說:“所以……”
所以,請不要害怕或嫌棄他。
再過一點點時間,他就可以與常人沒什麼兩樣了。
林妧安靜聽他吞吞吐吐地說完,了然點頭:“你不能自行切換這兩種狀態嗎?”
“大部分時間都可以,隻有傍晚到午夜沒辦法控製。”
“噢,”她笑了,“就像辛德瑞拉十二點鐘的變身魔法一樣啊。”
眼看男孩露出困惑的神情,林妧語氣輕快地補充:“你沒有聽說過這個故事嗎?叫做辛德瑞拉的女孩母親早逝,在繼母的虐待下逐漸長大。有天皇宮裡舉辦舞會,邀請全城的女孩子出席,可她沒有漂亮的禮服,還被許許多多故意刁難的工作占據所有時間。正當她苦惱不堪時,一位仙女出現在眼前,將老鼠變成馬夫,南瓜變成馬車,又變了一套漂亮的衣服和一雙水晶鞋給辛德瑞拉穿上。在她出發前,仙女鄭重其事地提醒她,絕對不能逗留到午夜十二點,十二點以後魔法會自動解除。”
小鮫人滿懷期待地看著她,綠瑩瑩的眼睛因為好奇而瞪得又大又圓。
他在辱罵與虐待中長大,每晚的睡前故事都是女人歇斯底裡的詛咒,童話裡幸福美滿的故事對他來說遙不可及,從來沒有聽人講過。
男孩的聲音很輕微地傳來:“然後呢?”
“王子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立刻迷住,並邀請她一同跳舞。臨近午夜十二點,辛德瑞拉匆忙逃出皇宮,卻把一隻水晶鞋遺落在階梯上。”
“王子憑借水晶鞋找到了她,對嗎?”
直至此刻,小鮫人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笑意。這縷笑輕輕淡淡,卻足以衝散覆蓋在他蒼白臉頰上的自卑怯懦,在湖綠色瞳孔裡蕩開溫柔波光。
他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眼尾和嘴角都像小月牙,真是要好看許多。
“對啊。雖然之前受了很多苦,但她最終還是遇見了欣賞自己的王子,獲得永遠的幸福。”
林妧摸摸他的腦袋,輕勾起嘴角:“尾巴就和辛杜瑞拉的水晶鞋一樣,是上天送給你的禮物哦。它雖然看起來與常人格格不入,但總會有喜愛並讚賞這種美的人存在——更何
況,它真的真的很漂亮。”
鮫人呆呆地看著她。
周遭的環境算不上太好,甚至可以稱之為糟糕透頂。空氣裡彌漫著久久沒有通風的潮濕氣味,家裡因停電而沒有燈光,月亮透過小小的玻璃窗滲進來,可以看見牆壁上凝固的血跡、紛亂擺放的雜物與媽媽懲罰他時用的木棍。
可是他卻想,故事裡的辛德瑞拉在皇宮舞會裡與王子一起跳舞的時候,大概就和他此時的心情差不多吧。
心臟砰
砰跳動地、帶了一點點害羞與一點點慌亂地、悄然又強烈地開心著。
他們倆都沒有再開口說話,門外謝芷玉的聲音在消失一段時間後卻再度突兀響起。
年輕女人的嗓子已經因為吼叫微微沙啞,聽起來如同不顧一切的瘋子:“林妧,你給我出來!”
緊接著便是鈍器重重敲擊在玻璃上的聲音,比起之前拳頭大小的錘子,她顯然使用了破壞力更大的器具。
防砸玻璃雖然比普通玻璃堅固許多,卻也無法在這樣猛烈的進攻下堅持太久。林妧明白不宜久留,隻得無奈地朝男孩微微一笑:“抱歉啦,我必須走了。那女人腦子不太對勁,繼續留在這裡的話,很可能會讓你也遭遇危險。”
不管怎樣,這裡都隻是一部虛幻的電影。他們之間萍水相逢,以後也不會有太多交集,她不應該在這裡浪費時間。
林妧的語氣篤定認真,鮫人聞言半張開蒼白雙唇,可猶豫許久,也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她摸摸男孩腦袋後決然轉身,然而還沒邁出浴室房門,就聽見一道滿帶哭腔的聲音:“姐姐……”
林妧輕吸一口氣,應聲停下腳步。微微側過身時,因為眼前所見的景象微微一愣——
金發綠瞳的男孩一手扶著浴缸內壁,一隻手朝她輕顫著伸過來。月光灑落蒼白手心,林妧看見幾顆瑩白的玉珠,在月色下映射出溫潤柔光。
碧綠如湖泊的雙眼似乎能輕易將人溺斃,有淚水自他眼底滑落,轉瞬之間便化作一粒粒圓潤珠點,落進浴缸裡時,濺起滴滴答答的水花聲。
他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