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那一腳顯然力氣極大,正好擊中胸口。他身體本來就弱,這會兒又猛然遭遇這樣的打擊,身上傷口大量迸裂不
說,胸腔裡也會受到嚴重內傷。
安喬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抬眼時正好與她四目相對。
不明所以地,男孩的心臟猛地顫了一下。
像春天的風吹動沉寂的樹葉,輕柔和風撫起池中漣漪,躍動的小鹿抬起雙腿,輕輕路過心口。
——哪怕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候,林妧居然也一直在默默關注著他啊。
“小雜種,你還在看什麼!”女人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目眥欲裂地望向安喬,“我養你這麼多年,難道全都打了水漂?我才是你媽,把棍子遞過來!”
她停頓一秒,又咬牙切齒地補充:“隻要你把棍子遞給我,我就對今天的事情既往不咎。快!”
安喬當然不會把棍子給她。
林妧想,這女人顯然沒有擺清自己的定位,無論是誰,在受到那麼多年的虐待後都不會願意跟她回去。
【你剛才一定在想,那個男孩子絕對不可能把鐵棍遞給她,對不對?】
耳邊傳來旁白熟悉的聲音,帶著幾分戲謔與唏噓:【那可不一定。】
林妧用儘全力握住女人手腕,咬牙問:“什麼意思?”
旁白淡聲解釋:【那個鮫人男孩從小就受到這女人的囚禁與精神控製,服從意識早就根深蒂固。根據這部片子的人物設定,他絕對不可能做出違抗她指令的事情——這是刻在骨子裡的事實,就和你無法做出反擊一樣,改不了。】
“可是,”她吸了口氣,用餘光瞥一眼站在角落裡的安喬,“他已經和我逃了出來,擺脫了原有劇情的控製……”
【哈!】
旁白嗤笑一聲,口吻裡多了幾分調侃與嘲諷的味道:【你可彆忘了,這裡並不是隨心所欲的現實世界,僅僅是一部人為編造的電影。電影裡每個人都有固定的人設,這個男孩和你在一起時做出的舉動也都是事先編好的程序而已。當真以為他有了自己的思想?做夢吧!不過是個提線木偶一樣的紙片人。】
“……事先編好的程序?”
旁白有些得意:【為防止信息處理係統陷入崩壞,電影製作者考慮了劇情發展的所有可能性,並把它們的大致走向與對應措施存儲在中樞係統裡。沒有人能逃離劇情的掌控,就算是你也不行。】
林妧的心臟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
在女人的催促聲裡,男孩彎腰撿起地板上的鐵棍。
“對,就是這樣。”
眼看安喬離自己越來越近,中年女人唇邊的笑意逐
漸擴大:“媽媽以後一定會對你好好的,來,把它遞給我。”
她說著用膝蓋狠狠踢上林妧小腹,在後者因疼痛而力道減輕時掙脫束縛,向安喬伸出右手。
渾身顫抖著,男孩深吸一口氣。
身體裡不停沸騰的理智告訴他必須停下,可身體卻不受控製地繼續動作。
安喬想,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明明對他而言,林妧是那麼那麼重要。
沒有人曾像她溫柔
地對自己微笑,沒有人於寒冷的夜風裡輕輕為他披上衣物,更沒有人在他最落魄時伸出手,用決然篤定的語氣說:“我帶你走。”
可是現在,他卻親手送上傷害她的利器。
心裡有什麼東西在破殼而出,瘋狂地叫囂著告訴他:“快停下,快停下。”
可他最終還是抬起手,把鐵棍伸向媽媽所在的方向。
【這部電影,看來要在這裡畫上句號了。】
旁白歎了一口氣,語氣憐憫:【真可惜,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電影主演。你不該這麼信任他,更不應該帶上一個毫無用處的拖油瓶,人呢,總得為自己活。】
女人心滿意足地眯起眼睛,看著指尖與鐵棍隻有毫厘之距。
然而也正是在這一瞬間。
被男孩緊緊握在手中的棍棒猛然向上抬起,不偏不倚地越過女人手臂。
——然後沒有絲毫停頓地、帶著微微顫抖地、用力地砸在她頭頂。
砰。
沉重悶響聲陡然響起,如同悶雷響徹耳畔。女人的動作隨之一頓,被紅血絲覆蓋的雙眼不敢置信地大大瞪圓。
最終軟綿綿癱倒在地,伴隨著鐵棍摔落的聲音。
【這、這是什麼——!】
旁白說到一半便發出大串亂碼,各種稀奇古怪的符號裡偶爾夾雜著幾個漢字音節:【這——劈啪——這不可能!怎麼會——呲啦——怎麼會這樣!】
它無法接受。
先是林妧衝破午夜限製,之後這個完全不起眼的小龍套居然又打破了絕對無法違背的人物設定。如果它有真實的身體,恐怕臉蛋已經被打得紅腫不堪了。
但他們倆隻不過是被劇情玩弄的對象而已,怎麼可能——
【警告!警告!劇情出現嚴重偏離,中樞係統暫時無法處理數據,請及時進行修複!呲——請及時進行修——】
在機械故障的雜音裡,旁白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徹底消失不見。
耳邊安靜的空氣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令人心安,林妧捂著小腹靠在牆上,一言不發地與安喬對視。
他穿著單薄的牛仔外套,從過於寬大的領口中露出一塊滿是疤痕的肌膚。原先被她卷好的衣袖鬆鬆垮垮地耷拉下來,遮住兩隻小小的手掌,一雙骨瘦嶙峋的小腿卻暴露在寒夜的冷風裡,止不住微微顫抖。
在整件衣物的襯托下,安喬顯得格外瘦小。可就是這樣一個蒼白、無力又瘦弱的男孩子,
為保護她而舉起了沉重的武器。
——衝破這個世界重重法則的禁錮,違背強製性的人物設定,隻是為了保護她。
“姐姐,我都想起來了。”在漫長的沉默後,安喬忽然微微笑起來,碧綠瞳孔如同深不見底的潭水,原本清澈悅耳的聲線裡多出幾分喑啞,“原來這裡隻是一部電影啊。”
最後這句話像是一個巨大的石塊,硬生生堵在喉嚨裡。
林妧怔了好一會兒才輕聲發問:“‘想起來’
是指……”
“是之前很多很多次的輪回。”
他的笑容一直掛在嘴邊,眼睛裡卻黯淡無光:“每當有不同的人進來這部電影,我身邊的劇情都會重新啟動。姐姐,這個世界重啟了不知道多少次,你是唯一一個願意帶我逃出來的人。”
因為衝破電影限製,他得以成為獨立於劇情之外的個體,也從而記起了曾經無數段被抹去的、重複的記憶。
曾經獨自蜷縮在浴缸裡時,懵懂無知的小鮫人總會抬頭仰望,從頭頂小小的窗戶裡窺見碧藍晴空與天邊潔白柔軟的雲。
鳥兒唱著歌飛來,又一聲不吭地匆匆離去,萬事萬物都在不停息地變幻,隻有他一直停留在那個囚籠般的房間裡。
大部分人都沒有進入他所在的房間,畢竟“怪物”與“瘋女人”這兩個名詞足以嚇走許許多多的探索者。至於那些極少數偶然見到他的人,要麼露出驚恐或貪婪的神情,要麼直白地拒絕帶他逃亡的請求——沒人願意帶上一個拖油瓶。
他多想從那裡離開,可直至這一刻才陡然明白,被困在這棟公寓是自己既定的命運。他永遠也無法逃離枷鎖,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循環著被折磨的人生。
男孩神色微斂,低垂的眉目看上去像春水般溫柔:“姐姐,彆怕,我會保護你走到最後,直到電影結局的時候。”
在那之後,他會繼續如往常那樣陷入一次又一次不變的輪回,在黑暗房間的狹小浴缸裡度過無數個重複的日日夜夜。
可那並不重要。他對此早已習慣,林妧卻並不屬於這棟詭異的大樓,她理應擁有更為平和的人生與廣闊的未來,而非被困在這一隅之地。
他說話時帶著安慰的笑,血絲卻悄無聲息地攀爬而上,逐漸占據眼眸。就在視線即將被水霧模糊時,安喬望見不遠處的林妧安靜向自己走來。
“笨蛋。”她輕輕撫上男孩頭頂,柔軟的掌心散發出溫暖熱度,“明明自己也害怕得渾身發抖……如果感到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
在沉寂已久的夜色裡,她近在咫尺的聲音帶著絲絲熱氣縈繞耳邊,比晚風更加飄渺不定,好像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柔柔地化掉。
怎麼能這麼溫柔呢。
即使身處無比凶險的境遇裡,也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他細微的情緒波動,然後小心翼翼地輕聲安慰,溫柔得好像一場夢。
而事實是,在電影宣告結束後,林妧也的確會變成一個遠去的夢境,與他再無相見的可能。
男孩原以為抓住了希望,能與她一同逃離這棟被死亡籠罩的公寓,結果卻發現自己隻是個電影裡可有可無的小角色,注定無法從此處逃離。
他多想離開啊,和姐姐一起。
淚水終於無法抑製地落下來,掉在地上化成剔透玲瓏的玉珠,破碎時發出清脆的啪嗒聲響。他低著頭,雙肩止不住地顫抖,因為咬著牙隻發出低啞的嗚咽。
林妧沒有說話,在猶豫片刻後,伸手把安喬擁入懷中。
她少有地感到手足無措,在沉默許久後沉聲開口:“我會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他們都明白,這不過是句安慰的話,身為電影裡虛構的人物,安喬永遠不可能從此處脫身。
可男孩並不在意,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幫助林妧逃離這裡。
安喬想,隻希望自己在下一次的輪回裡,不要忘記曾經遇見過她。
——畢竟,遇上林妧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在經曆千百次輪回之後,她於某天踏入那間塵封已久的房屋,然後向他伸出手來。
帶著一束柔和又溫暖的光,倏地撕破黑暗。
她是他千百分之一的、此生唯一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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