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林妧撐著傘站在街邊路燈旁,喝完瓶子裡的最後一口桃子汽水。
天上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濺落在柏油路上時激起陣陣水花。夏天的雨濕潤卻粘膩,連風也帶著股揮之不去的熱意,濕氣無處不在,像隻四處摸索的巨大手掌。
她正百無聊賴地看著天邊一朵烏雲聚了又散、蕩來蕩去,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的沉重腳步,於是勾起嘴角轉身抬頭。
距離從怪談協會歸來,已經過去了一星期。在不用出任務的日子裡,她每天過得悠哉遊哉,吃吃睡睡玩玩樂樂一應俱全,這種死宅生活大概連上天也不太能看下去,於是冷不丁就送來了新任務。
有個專門做靈異探險直播的小美女深夜來到歧川市城郊,獨自探訪廢棄多年的臨光孤兒院。前半個小時風平浪靜,隻不過是場無比普通的廢墟觀光,誰知播到一半變故陡生。
先是直播畫麵莫名扭曲、不斷出現馬賽克與黑白雪花,緊接著主播毫無預兆發出一聲尖叫,開始向後方瘋狂奔逃。正當所有觀眾都疑惑著究竟發生了什麼意外時,鏡頭猛然一閃,整個黑了下去。
當晚直播再也沒有開啟過,有好心的粉絲及時報了警,相關人員抵達現場後,在某個角落發現了倒地不醒的主播本人。
主播身體機能一切正常,卻仿佛陷入了永無儘頭的長眠,無論如何都睜不開眼睛;孤兒院裡則空空蕩蕩,沒有留下絲毫犯罪痕跡。
根據陳北詞發來的郵件看,有觀眾聲稱曾在直播畫麵裡瞥見一個碩大的黑色影子,根本不像是人類的形體。再加上直播時出現了一連串莫名其妙的黑屏和馬賽克,這起案子很快就被轉給了收容所接手。
按照一般流程,這種事件通常會先交給保安隊處理。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就在這裡——幾名保安隊成員在正午時分進入孤兒院,隨即攝像黑屏、通話中斷,斷絕了與外界的所有聯係。當其他人進去一探究竟,發現了他們同樣失去意識的身體。
保安組處理無果,任務自然而然就轉移到了特遣隊這邊。林妧收到郵件後,第一時間就下滑到執行人員那一欄上,看見自己名字後麵跟著的三個黑體字——
陸銀戈。
陸銀戈因為桃子酒那件事氣得厲害,接連幾天沒把團團帶到收容所玩,自個兒也沒再出現過。沒想到不是冤家不聚頭,沒過多久便不得不和林妧一起執行任務。
他今天穿了件純黑T恤和牛仔褲,高挑健壯的體型在單薄布料下一覽無遺。這位狼人長相精致卻冷峻,眼底盛滿了淩厲殺意與顯而易見的狂傲,讓人完全不敢接近,再加上他頭頂兩隻深灰色的狼耳朵與身後蓬鬆碩大的尾巴——
沒人會去招惹一匹暴躁傲慢的狼。
在兩人視線相撞的刹那,林妧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到他隨風輕輕晃動的耳朵上,在感受到對方輕微的不悅後抿唇笑笑,遞給他一個裝滿粉紅色飲料的塑料瓶:“正宗桃子汽水,我親手做的。”
陸銀戈本來下
意識想要拒絕,奈何天氣實在悶熱得叫人難受,在這種濕熱難耐的日子裡,能喝上一口汽水是再舒適不過的事情。
更何況,身為甜食狂熱分子的他一直對林妧做的小甜點念念不忘——當然,這條理由狼人先生一輩子都不會親口說出來。
把滿心期待深深藏好,青年佯裝出十分勉為其難且不耐煩的模樣,一把從她手裡拿過塑料瓶,硬邦邦說了聲“謝謝”。
距離汽水從冰箱出來,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冰涼刺激的涼意略有減退,好在瓶蓋經過了密封處理,清爽的氣泡感並沒有消失。
一口下肚,濃鬱的桃子氣息立刻填滿整個口腔,碳酸汽水獨有的酸甜直擊味蕾深處。劈裡啪啦的氣泡多不勝數,一個接一個在嘴裡不停跳動,爽口的獨特體驗輕而易舉便驅散了夏日的煩悶,連心臟也因此而歡快躍動起來。
除了單純的汽水,林妧還在瓶子裡加了果肉和果醬。果醬軟糯清甜,果肉已經熟透,咬下去輕盈又順滑地在舌尖化開,大大中和了汽水充滿刺激性的碳酸味道。兩者相融,味道不如純粹的果汁那麼膩人,又比尋常汽水多出幾分水蜜桃的清新甜香,滿滿全是夏天的味道。
感受著桃子汽水一股腦流經咽喉,路過的每一處角落都仿佛被洗滌得清清爽爽。陸銀戈雖然還是保持著冷冰冰的模樣,尾巴卻悄無聲息地左右晃了晃。
“咱們進去吧。”
等他喝完把瓶子扔進垃圾桶,林妧心滿意足地彎起嘴角:“這次就靠我們相互照應了。”
陸銀戈還在回味桃子汽水的味道,淡淡瞥她一眼:“資料都看了嗎?”
“當然囉。”林妧一邊走一邊沉聲開口,“這家臨光孤兒院成立於二十多年前,一直沒出現什麼大毛病。直到一年前的某天……”
她說著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院裡的所有人都消失了,直到現在也沒找到蹤跡。收容所雖然一直在查,卻沒發現任何與之相關的線索。”
陸銀戈沒再說話,抬頭默默將孤兒院打量一番。
巨大門牌上蒙了一層厚重灰塵,在雨水衝刷下變成黑漆漆的汙漬。穿過鐵門往裡走,便來到死氣沉沉的庭園。
幾棵梧桐樹被分彆栽種於四周角落,因為無人清掃,地麵上甚至殘留著上個冬天掉落的枯敗樹葉。葉子儘數腐爛,被雨點砸中時發出怪異沉悶的啪嗒響聲,空氣裡彌漫著泥土、灰塵與腐敗樹葉混合的味道,讓人聯想起末日與死亡。
天邊傳來一聲轟隆巨響,被閃電照亮的,是沉默著佇立
在原地的幾棟樓房。
原本潔白乾淨的牆壁不知被誰畫得亂七八糟,寫滿了“到此一遊”“鬨鬼聖地打卡”之類的話。因為烏雲遮掩了太陽光亮,樓道上的窗口全都顯得漆黑黯淡,像極了一眨不眨凝視前方的眼睛。
孤兒院裡的建築分為教室、食堂與宿舍三處,主播與保安隊成員被發現時,都位於宿舍樓的同一所房間裡。
陸銀戈搶先一步走在前麵,帶著林妧徑直走向那棟慘白的房屋。
“奇怪。”剛踏進宿舍樓,林妧就忍不住抱緊雙臂,“你覺不覺得這裡有點冷?”
她話音剛落,就想起根據觀眾提供的證詞,那名女主播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外麵充斥著屬於盛夏的燥熱粘膩,走進這棟樓房時,卻能感到一股從腳底湧上全身的涼意。可惜這道冷氣並沒有成為緩解夏暑的有限工具,反而帶來了更為沉重的不適感——
像是被無形卻冰冷的手捂住全身,心臟更是被緊緊攥住,寒冷橫衝直撞,最終深入到骨子裡。
還真是符合鬨鬼聖地的設定。
孤兒院裡早已停了水電,樓道裡光線薄弱,隻有沉重的黑暗籠罩下來。跟前的陸銀戈打開手電筒,聲音和周遭氛圍一樣低沉:“我們去房間裡看看。”
他說的“房間”是指201號寢室,女主播和保安隊被發現時,都位於這個地方。
201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或是說,導致整個孤兒院人員消失的罪魁禍首很可能就曾住在那裡。可院裡的人員記錄不知所蹤,他們也無法找到對應的那個人。
宿舍是常見的八人寢,仍然保持著一年前的大致模樣。
孤兒院的孩子們沒有太多七七八八的東西,整間屋子看上去狹窄且樸素,如果忽略掉無處不在的灰塵,倒也稱得上“簡潔”。
“來過這個房間的人數量不少,遇害的卻隻有主播和保安隊,而且時間完全無法重合。”陸銀戈環視一周,“異變大概率是隨機出現的。”
“隻能慢慢等了。”
林妧笑著歎氣,慢悠悠踱步到床邊。
床單是清一色的白,木質床架幾乎被染成了灰蒙蒙的顏色,她漫不經心地移動著視線,忽然目光微頓,挑起眉頭——
左邊角落下鋪的床架內側,有被尖銳物品劃過的痕跡。
那些刻痕形態纖細小巧,大概由刀尖或筆尖一類的物體刻出。因為被灰塵遮掩了絕大部分,她隔近許多,才終於看清那裡究竟寫了什麼。
居然是一個又一個“正”字,每道筆畫都用了很大力氣,讓刻痕深深陷進木頭裡,仿佛是在進行隱秘又急切的計數。
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在寂靜無聲的深夜,帶著無比迫切的心情用力刻寫下這些計數用的漢字……
雖然不知道他當時是怎樣的表情,但那幅場景仔細想來,多多少少是有些詭異的。
林妧剛想起身叫陸銀戈來看看,沒想到忽然有一道白光自視野中閃過,刺得她蹙眉眯起眼睛。
再抬起頭時,眼前儼然變成了另一副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象。
本應停電許久的宿舍燈火通明,慘白燈光隱隱映出幾分死氣。遍布房間的灰塵儘數消失,窗外陰雨綿綿的晌午則徹底變了個樣,夜色瞬間鋪滿天幕,成為月明星稀的夜。
萬幸身邊的陸銀戈還在,然而除他之外,房間裡居然還多出了幾個人——床鋪上分彆躺著八個年紀尚小的男孩,一名體格細瘦的中年女人坐在其中一張床沿上。
林妧特</意看了眼距離自己最近的角落,那個在床架刻正字的男孩子居然長得非常可愛。他看起來隻有七八歲模樣,瑩潤渾圓的杏眼中盛滿溫柔白光,有些害羞地從被子裡探出腦袋。
與其他幾個瘦弱蒼白、略顯營養不良的小孩不同,他的臉頰雖白皙卻泛著紅潤氣色,明顯健健康康,飲食不錯。
雖然林妧與他近在咫尺,男孩卻似乎完全察覺不到她與陸銀戈的存在,目光怯生生掃過周圍其他幾個孩子,最終停留在中年女人身上。
“明川剛來院裡,對一切都不熟悉,大家要儘量幫幫他。”女人的體型像極了雙腳叉開的圓規,說話時笑得溫柔和藹,“到了阿姨給你們講睡前故事的時間。大家聽完後乖乖睡覺,好不好?”
叫做“明川”的男孩眼睛一亮,很是期待地抬眸看著她;林妧眼尖,發現另外幾個孩子不僅沒表現出絲毫興奮,反而臉色白了不少。
“今天我要講的是——”
眼看著那女人微微一笑,半張了嘴要說話,正是在這一瞬間,林妧眼前又是一陣恍惚。
其他七個孩子全都不見了蹤影,女人的表情凝固在嘴唇半勾的微笑上。她保持著這個神態一動不動,半晌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其瘮人的咯咯怪笑。
林妧被這聲笑弄得後背發涼,在下一秒就望見那女人扭動僵硬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男孩看。
她沒有張嘴,口中卻清晰地發出聲音,冰冷聲線毫無起伏,如同發生故障的玩偶或機器人:“今天的故事,選自《鵝媽媽童謠》。”
女人的聲音裡居然還摻雜了絲絲癲狂的笑,一字一頓地念出下麵這段話:
“莉茲波登拿起斧頭。
劈了媽媽四十下,
當她意識到自己的行為,
又砍了爸爸四十一下。”
陸銀戈也意識到這些人看不見自己,有恃無恐地向林妧搭話:“這算什麼童謠?說是恐怖故事還差不多。”
“的確是童謠哦。她不是已經說了嗎?選自英國18世紀的《鵝媽媽童謠》。”林妧壓低聲音,視線停留在女人僵硬的臉頰上,“這本書搜集了當時英國國內的許多民間故事,因為那時的民風和習俗,其中不少都……有點血腥暴力。”
比起這首童謠,在她看來,這女人才是最恐怖的那個。
這會兒屋外漆黑一片,白花花的光線照在她乾癟粗糙的臉上,像極了神情僵硬、麵無血色的屍體。掛在
嘴角的那抹笑最是瘮人,隻有一邊的嘴角輕輕翹起來,當眼睛也定定看向某處地方時,詭異得能讓人瞬間起雞皮疙瘩。
她看一眼躺在床上的明川小朋友,後者的臉上已經見不到絲毫期待與笑意了。
女人仍在兀自說著,聲音夾雜著咯咯的笑。她麵部表情自始至終沒變過,在念出這個童謠時忽然起身,掛著怪異驚悚的神情緩緩向明川床前挪動:
“裂開了,斷掉了。
放下頭顱放下肝臟,
瑪莉拿起藍色的眼珠在看著。
裂開了,斷掉了。
放下舌頭放下鼻子,瑪莉割下掛著耳環的左耳朵。
瑪莉啊瑪莉啊,
穿著鮮血沾紅衣服的瑪莉,拿起鋸子與菜刀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