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這句話,林妧與陸銀戈皆是猛然抬頭。
“這個童話故事不算有名,卻很有趣,名字是《影子》。”
女人笑得詭異,單薄唇角機械性地掀起來:“你知道嗎?人和影子其實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個體,在一些特定情況下,影子是可以與主人分離的—
—有位學者的影子在某天突然失蹤,幾年後與他再度相見時,已經成了個家財萬貫的富翁。他們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影子心血來潮,反過來要求學者做他的影子,並允諾支付一大筆傭金。學者清貧度日,麵對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情,自然毫不猶豫地允諾下來。”
明川自始至終沒發出任何聲音,漆黑的眼底看不清有什麼情緒。
“他們於某天遇到了一位美麗的公主,在閒聊談話的時候,公主向影子提了個很難解開的學術
問題。影子對她說,這個問題非常簡單,連他的影子都能回答。學者果然侃侃而談、毫不費力地想出了答案,公主心想,連影子都這麼聰明,這個男人一定不同凡響,於是決定選影子做自己的丈夫。”
她的笑容越來越大,連帶著眼角也彎成十分扭曲的弧度:“成為公主的丈夫,這可不是件小事。學者心動不已,與影子展開了一場麵紅耳赤的爭論,聲稱要把所有事實都講出來,恢複自己人類的身份,至於影子終究隻是影子,無論如何都變不成人——你知道結局怎麼樣了嗎?哈!那影子對公主說,他的影子因為嫉妒徹底瘋掉,幻想自己變成了一個人。公主害怕極了,於是配合著影子,連夜把學者殺死了。”
陸銀戈輕蔑地“嘖”了一聲。
“很有趣,對吧?”女人放慢語速,低啞聲線在昏暗空氣裡悠悠回旋,“影子也是有可能取代人類的……明川,你可要小心一些,千萬不要被它占據身體噢。”
最後那句分明是玩笑話,被她用故弄玄虛的口吻說出來,卻莫名有種奇奇怪怪的瘮人感覺。
中年女人說完就走,動作毫不拖泥帶水,房間鐵門被哐當關上的瞬間,好像所有光亮都被隔絕在外。
明川抬頭看一眼牆壁上高高的小窗戶,隻有極少數的光點穿透玻璃晃悠悠地飄蕩而下,落在少年眼中。可即使眼底有了微弱的光彩,他看上去也是一副毫無生機的頹敗模樣,讓人想起路邊無人知曉的枯萎的野花。
或許是太累了,明川輕輕閉上眼睛。
“奇怪,”雖然對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為了不打擾他的休息,陸銀戈還是說話像蚊子嗡嗡,“這個故事和孤兒院好像沒什麼關係啊,明川刻意讓我們在記憶碎片裡聽到它,到底有什麼意——”
“義”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熟悉的感覺便再度湧上心頭。眼前所見的景象在迅速模糊後瞬間凝結,變成從未見過的模樣,與此同時大風呼嘯而來,伴隨著一朵朵鵝毛似的碩大雪花。
這是一場全新的夢境,他們居然來到了冷風瑟瑟的冬天。
“好冷好冷,這是什麼鬼地方?”
陸銀戈打了個哆嗦,正想皺著眉頭抱怨,在瞥見同樣穿著夏天單薄衣物的林妧後略微一滯。
明川給她的外套在離開上一個夢境後就不見蹤影,他沒再說話,而是板著臉,悄悄往林妧身邊挪了一步。
然後又挪一步。
等兩人之間的距離足夠近,青年晃了晃頭頂兩隻深灰色狼耳朵,刻意把目光轉向另一邊
,手臂則直挺挺地抬起,攬住身邊小姑娘露在冷空氣裡的纖細胳膊。
直到這時林妧才發現,陸銀戈不知什麼時候把手臂變成了毛茸茸的狼爪。一層層軟趴趴的長毛帶著熱氣搭在她胳膊上,像一件溫暖舒適的毛絨小外套,雖然並不十分厚實,卻也無聲無息驅散了大半洶湧寒潮。
這大概算是……智能全自動的狼毛小披肩?
“我隻是看你太可憐,大發慈悲施舍而已,不要太感謝我。”陸銀戈沒看她,像落
枕一樣把脖子挺得又僵又直,似乎猜出了她接下來要說什麼,急急忙忙地補充,“也不許說我像外套或被子!老子是天下第一凶狠的狼人!”
林妧噗嗤笑出聲,順從地附和他:“好好好,你不是外套也不是被子,是天下第一凶狠的狼毛暖寶寶。”
他冷眼笑笑:“等我把你的脖子劃開,你就知道究竟是我的狼毛熱,還是你的血更熱。”
林妧抿抿唇角,終於沒再笑話他,而是抬頭把周遭景象巡視一番。
他們這回來到了一座城市之中,正是上一場夢境裡最終抵達的王都。這會兒應該正值隆冬,整個世界銀裝素裹,放眼望去隻見到一片雪白。呼嘯的西風與鵝毛大雪一同旋轉舞動,孜孜不倦地敲打著街道兩旁的玻璃窗。
與之前荒無人煙的空城不太一樣,如今的王都居然人來人往,生活著眾多普通民眾。途經的男男女女望見他們古怪的穿著打扮,無一不投來好奇視線。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林妧心底晃悠一下,四下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卻一無所獲,“奇怪,之前進入夢境的時候,明川一直都會出現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這次卻沒有見到他。”
她聲音落下的瞬間,不遠處有位婦人忽然轉身,用頗為驚惶的語氣匆忙提醒:“那個名字……現在不可以說起那個名字,要是被抓走砍頭可就糟了!”
“那個名字?”林妧略微怔愣,與陸銀戈對視一眼後沉聲補充,“您是說,‘明川’?”
“你可彆重複了!”婦人捂著嘴搖頭,“王的名諱,平民不能隨便稱呼。”
林妧眨眨眼睛:“啊?王?”
陸銀戈整個人跳起來:“啥?王?”
劇情的發展已經完全超出了尋常認知,好在林妧反應快,迅速編了個理由:“不好意思啊姐姐,我們兩個是從其他國家來的遊客,對國情不太熟悉。我聽說這裡的繼任國王名叫查爾斯,怎麼突然換了人?”
“新王屠儘曾經的整個王室,取代他們成了第一順位繼承人。”她似乎有些害怕,吸了口涼氣,“我勸你們不要打聽太多新王的消息——那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陸銀戈順著她的話問:“瘋子?”
婦人又敬又怕,談話間四處張望,唯恐被發覺背後嚼舌根:“他為人喜怒無常,輕賤性命,不僅把王室整個掀翻,還殺光了所有為非作歹的怪物,什麼食人巨人、林間女巫、深海食人魚,統統不是他的對手。其實比起它們,他才更像個怪物——唉,我在說什麼呀!今
天多嘴失言,你們就當成八卦消息忘了吧。”
她說罷神色慌亂地揮手告彆,臨走前不忘誇上一句:“這位小哥,你的狼毛外套真是好逼真。”
等婦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林妧飛快瞥了瞥陸銀戈,感歎般輕聲開口:“我好像有些明白,那篇《影子》想告訴我們什麼了。”
陸銀戈還沒能消化這一大段信息,懵懵地低頭看她。
在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明川顯然發生了令人意想不到
的蛻變。他在噩夢的折磨中一次次死去,卻也一次次地吸取教訓,讓自己變得更加成熟與強大。
等經驗逐漸累積,這個曾經隻會逃避的男孩子終於成長到了足以打敗噩夢的水平,將怪物們一舉擊殺。可他受過的苦痛實在太多太多,千瘡百孔的心臟無法因為最終的勝利而愈合,反而被無止境的欲望一點點吞噬殆儘,逐漸步入瘋狂邊緣。
他痛苦、自卑、迷茫,更多的情愫則是噴湧而出的嫉妒與報複。
既然所有人都想加害於他,那就把這份痛苦加倍地還給施暴者;既然身邊充斥著殺戮與折磨,那他就占據主動權,成為玩弄他人的那一方;既然自以為親近與信任的同伴將他毫不留情地拋在腦後,那就把多餘的情感全部丟棄,不再對任何人予以信任。
飽受折磨的少年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把惡魔儘數屠戮,但在故事的結局,自己卻成為了下一個惡魔。
邪惡的幻影壓製純真本心,取代原本的主人不斷作惡,這正是《影子》裡提到的劇情。這番變故不僅讓他的精神世界天翻地覆,還很有可能與臨光孤兒院的全員失蹤案件密切相關。
一切的謎題,隻有等見到明川本人才能被揭開。
“看來,隻能我們倆去找他了——這一次,把事情跟明川說清楚吧。”林妧向來抗凍,但在冰天雪地裡穿短袖實在有些違背人體常識,免不了被冷得瑟瑟發抖,“在那之前,我們能先去找點厚衣服穿嗎?如果特遣隊的兩名成員被發現死於低溫受凍,實在有點太沒麵子了。”
陸銀戈冷到不想張嘴說話,更不想活動早已僵硬的臉,哪怕內心讚同得無以複加,也隻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林妧一邊裹著狼毛小披肩往前走,一邊向他解釋《影子》這個故事的含義。她講得認真,卻有一個細節自始至終沒有說出來。
在還沒有進入這場冰天雪地的夢境時,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明川身上。因為身體機能與常人相差很大,林妧的聽力比身為狼人的陸銀戈更加靈敏,集中精力時,能聽見極其微小的聲音。
那時四周一片昏暗,彌散在渾濁空氣裡的聲音隻有明川極力壓抑的破碎喘息。在周邊景物變幻的前一秒鐘,她無比清晰地聽見少年喃喃開口,沙啞聲線裡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哭腔。
距離上一次見麵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那麼久,他們相識的時間總共不超過五天。
可明川半夢半醒間的低喃和漫天大雪一同落進耳朵,等少年消失在視線之中,林妧才終於反應過來,原來他說的
那兩個字是:“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我努力肝出糖!我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