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舊事(二)(1 / 2)

第117章

林妧在刹那之間屏住呼吸,看著擋在自己跟前的少年。

他的聲音與周遭渾濁昏暗的環境融為一體,其中蘊含的慍怒冷若冰霜,讓人聽得脊背發涼。哪怕是以林妧遠超常人的聽覺與感知力也無法辨認他究竟從何處而來,遲玉仿佛是憑空出現在她身邊,然後一擊斬斷那條致命的長蛇。

“你……”在眾多青蛇嘶嘶的叫聲裡,女人麵目猙獰地抬頭,碧綠色蛇瞳像是一灘被綠萍占據的渾濁汙水,如今水浪翻滾,一股腦湧上來,“你這混蛋!”

頭上的蛇群對於蛇女,如同四肢對於人類。被砍去一條青蛇後,撕心裂肺的疼痛令她無法抑製地發出陣陣嘶吼,然而縱使心裡有百般怨恨,蛇女也明白自己實力不濟,如果在偷襲失敗之後與他們倆硬碰硬,結局隻有死路一條。

女人咬著牙倉皇逃離,遲玉並不理會她,而是略微偏過腦袋,飛快看林妧一眼:“沒事吧?”

林妧輕輕點頭,應了聲“嗯”。

她說著一頓,皺起眉頭後退一步:“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裡是由欺詐師創造的幻境,理應是一個獨立空間,除了創造者本人與被困的林妧,沒有其他人能夠進來。

他在此時此刻突然出現,很難不讓人懷疑是刻意製造的幻象。

遲玉明白她的意思,環抱著雙臂挑起嘴角。

他眼底陰沉的怒氣漸漸散去,又恢複成平時對任何事物都無所謂的模樣,帶了點嘲弄地眯起眼睛:“這就要問你了。堂堂特遣隊隊長居然會被那條蛇偷襲,真叫人意想不到。”

林妧不想解釋自己被熟悉的聲音分了神,用不變的審視目光緊緊盯著他。後者有些無奈地笑起來:“我之前送給你一塊紅色的玉,還記得嗎?”

林妧微微一怔。

那是很久之前的記憶了,她與遲玉隻不過見了一兩次,對方就用“感謝提供甜點”的理由塞給她一塊猩紅色血玉,還千叮嚀萬囑咐要隨身攜帶。她一直沒太在意,把它放在挎包最裡層。

“那塊玉類似於護身符,隻要你受到致命威脅,它就會自行發揮力量。”遲玉笑得無辜又輕佻,柳葉一樣的細長眼睛眯成好看的弧度,“然後把我送到你身邊。不要自作多情地胡思亂想,我把它送給你,隻是因為在收容所呆得太久,想找個機會溜出去,到外麵透透氣。”

話雖這樣說。

但能讓林妧受到致命威脅的任務,一般都屬於九死一生的絕境,他就算想要透氣,也不該心甘情願去那裡受罪。更何況他們隻不過是見過幾次麵的陌生人,難道一兩塊甜點的恩惠,就足以讓他送出如此珍貴的寶物麼?

才怪。

據生活區其他人的反饋來看,遲玉屬於最不容易相處的那一類人。他模樣漂亮,不知道曾被多少人上前搭話,然而無論對方是誰,都會被毫不留情地冷言拒絕,加上這人不愛出門厭惡社交、脾氣又怪又陰沉、神秘的身份和暴走傷人的事跡被大肆

傳開,就更加沒有誰願意接近。

這樣想來,遲玉曾經受到過無數好意與優待,卻統統將它們拒之門外,反倒是林妧不經意的一塊甜點成了例外。

她總覺得不對勁,剛想出聲詢問,對方卻搶先一步占據先機:“所以,這地方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這是把話題拋到了林妧這邊,而作為把遲玉拉到這場危機裡的始作俑者,她有義務讓他知道真相。

“欺詐師把我作為目標,創造了一方幻境。”

林妧一邊解釋一邊四下打量,不得不說幻境裡場景的還原度很高,幾乎讓她以為自己當真穿越到了幾年前的日子,“他會選擇人類心中脆弱的地方並進行還原,試圖在幻境裡把人逼瘋——多謝你剛才救我,我差點就著了他的道。”

既然目標是她,那麼這裡的一切都是她記憶裡最為恐懼的事物。

那個滿頭青蛇的女人林妧還記得,在她尚且年幼時曾被對方頭上的一條條青蛇圍追堵截,刺耳恐怖的沙沙聲如影隨形,她拚了命地揮舞匕首,鮮血四濺。

“至於這裡……是我從小長大生活的地方。”

她已經很久沒向其他人說起那段往事,如今回憶那些糟糕至極的記憶,居然並沒有預想中那樣難堪與悲傷:“這個地方叫‘夾縫’,明麵上是家俱樂部,其實——”

“你如果不想說的話,”大概看出她眼神中的複雜情緒,遲玉沉聲將林妧打斷,“不想說就不用講出來。”

他似乎又想起什麼,彆扭地移開視線:“我不是在關心你,隻是懶得聽廢話。”

長廊裡頓時安靜下來。

在昏黃黯淡的光線裡,林妧聽見少年音又倉促響起:“也不是說你在講廢話……我的意思是,你沒必要遷就我。”

隻不過是一句“不用勉強自己說出秘密”就可以概括的事情,他卻彆扭地折騰了這麼久。心裡沉重的陰霾莫名其妙消散大半,林妧噗嗤笑出來:“沒關係,那並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

她說罷整理好思緒,從最初的記憶開始慢慢說起。

“我爸媽早逝,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在街頭流浪,後來陰差陽錯地遭人販子拐賣,被送進了這裡。”

她的語氣雲淡風輕,絲毫聽不出任何緬懷或怨恨的情緒,像是在闡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緊要的小事:“那時人類對於異常生物的好奇正值頂峰,許多人都迫不及待想要窺視另一個超自然世界的真相,關於異生物的諸多服務業,也就應運而生——把異常生物捕獲後公開

展覽、馴化它們成為忠誠的寵物、或是像對待牲畜那樣瘋狂屠殺,這一切都在地下悄悄進行,成為了有錢人和虐待狂的玩具,普羅大眾對此一概不知。漸漸地,單純對於異生物的折磨已經無法滿足那些人的心理需要,比起單方麵施虐,他們更想看到的是……人類與異常生物之間的周旋與搏鬥。”

遲玉眸光微沉,順著她的聲音輕輕響應:“所以,‘夾縫’俱樂部其實是……一家競技場?”

兩道目光在半空中驟然相撞,

比起他黯淡的眼睛,身為當事人的林妧居然要顯得放鬆許多。

她從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微笑,迎著少年視線緩緩點頭:“沒錯。你知道古羅馬角鬥場吧?貴族們整天整夜歌舞升平,有的是法子讓自己開心;而出身低下的奴隸們則毫無人權,連生死都沒辦法掌控在自己手裡,隻能聽憑貴族擺布,在這種畸形的社會體製之下,決鬥場出現了。”

說這段話時,林妧雖然依舊帶著淡淡的笑,眼睛裡卻看不出一絲一毫笑意。比起“愉悅”這種情緒,她眼底更多的是悵然與自嘲:“為了打發時間,貴族們先是讓奴隸們自相殘殺,等同族相殘的戲碼看得膩味,就把奴隸和餓了好幾天的野獸放置在同一塊場地,看奴隸在猛獸的追捕下號啕大哭,拚命反抗卻難逃一死的可悲模樣——‘夾縫’的主人受此啟發,把決鬥場規則沿用到現代,讓人類與異常生物進行你死我活的廝殺。和我一樣的人數量眾多,有被拐賣的、抵債的、稀裡糊塗就被關進來的……貧民窟的治安一團亂糟,沒有人會特意關注一個小俱樂部的地下究竟生存著怎樣的怪物,更沒有人關心流浪者與負債人的死活,從被送進俱樂部的一瞬間起,我們就注定成為任人宰割的食物。”

身旁的少年人抿著唇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壓低聲音開口:“你能活下來,很不容易。”

遲玉平日裡總是一副對任何人都漠不關心的模樣,從來掛不出好臉色,此時卻微垂著眼睛,似乎斟酌了好一陣子才小心翼翼地說出這句話,多多少少讓林妧有些不適應。

她淡淡看他一眼,沒有做出回應。

要說“容易”,當然是假的。

即便是現在回想起來,也會詫異於當時的自己居然能在九死一生中勉強保住性命——

那時的日子如同煉獄,大家平時隻能蜷縮在又黑又潮濕的小房間裡,像是被禁錮的囚犯。與她住在同一間房屋的人們年齡各異,卻無一不是滿麵愁容、痛苦得快要死去,悲傷與絕望的情緒充斥在一方小小天地,猶如獲得實體般填滿整個空間,讓所有人的心裡都沉重得喘不過氣。

一旦輪到上場競技的次序,就不得不獨自麵對饑腸轆轆的怪物。為了確保觀賞性和娛樂性,被挑選來到此地的異常生物都是殘暴嗜血、視人命如草芥的類型,每當她與它們近在咫尺地對望,都會打從心底地感到恐懼與慌亂——那是人類麵臨死亡時最為本能的反應。

最初的林妧隻會一味逃跑和哭泣,每次險勝後都傷痕累累、滿身是血,後來遇到的異常生物越來越多,應對它們

的技巧也就越來越熟練。

蛇娘頭上的青蛇數量眾多且口帶劇毒,一旦被咬到就會在劇痛中毒發身亡,要想對付她,隻能先斬斷青蛇七寸;樹人能夠操縱身體上的藤蔓,為了順利躲避並切斷樹藤,她必須讓自己的速度變得更快、更快、更快;月圓之夜的狼人人性全無,渾然成為了茹毛飲血的野獸,與之對抗時,必須憑借閃避與體術躲過利爪揮砍,再找準死角一擊獲勝。

陸銀戈和秦淮書都不約而同地問過她一個問題:你

明明是個普通人類,為什麼在對付異生物這件事上如此熟悉?

她從沒說出過答案——因為她在拿自己的生命作為賭注。

與接受過正統訓練的他們倆不同,在那樣殘酷無望的地獄裡,如果不能找到獲勝方法,林妧唯一的出路隻有成為怪物的腹中食物。她必須不斷往上慢慢摸索,自行探究戰鬥的方法與竅門,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憑借本能與蠻力,但隻有這樣,她才能保住性命活下去。

那段日子她沒有溫熱可口的食物、漂亮溫暖的衣服、對自己傾注許許多多關愛的父母,更沒有希望與未來。

可也正是在那時候,林妧遇見了那個人。

有時候林妧會想,僅僅是那個人,就已經承載了她小小世界裡所有的“希望與未來”。

“那些都是早就過去的事情,我已經不介意了。”

她語氣輕鬆地說完,身旁的遲玉則安靜垂著眼睛。他似乎心事重重,卻刻意表現出毫不在乎的模樣,生硬轉開話題:“那你知不知道,我們怎樣才能從幻境裡出去?”

林妧並沒有思考太久,旋即斬釘截鐵地回應:“去最底層的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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