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舊事(五)(1 / 2)

第120章

通往地下室的鐵門處於虛掩狀態,隔著細長縫隙,能隱約望見幾縷從房間裡溢出的朦朧微光。

林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當指尖觸碰到冰涼門板時,能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戰栗——

對於她來說,腥風血雨的廝殺與猙獰可怖的怪物都不值得畏懼,但唯有這間地下室,是心中永恒不變的陰影。或許對人類影響最深的情緒並非恐懼,而是刻在骨子裡的愧疚與悲傷。

“彆怕。”

身後傳來遲玉低沉卻柔和的聲音,為周遭一片死寂的空氣注入了幾分生機:“我在這裡。”

她安靜點頭,深吸一口氣。

然後手指用力,親自推開了那扇被自己視為禁忌的大門。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團昏黃色光暈,與想象中血流成河、四處回蕩著怪物哀嚎聲的場景截然不同,房間裡居然靜謐得令人心悸,放眼見不到血色。

地下室裡沒有家具,空空蕩蕩的空間裡彌漫著陳年腐朽的灰塵氣息。房間整體采用了良好的隔音建築材料,在外麵聽不見內裡的任何聲音,加之裝潢簡陋、甚至可以稱之為“銅牆鐵壁”,看上去像是一間秘密建造的地牢。

一團直徑超過兩米的碩大黑球立在地下室正中央,乍一看去如同凝聚成球的臟汙黑水。球體仿佛擁有生命,在暗淡燈光的照射下不時輕輕蠕動,發出混沌水流聲音。

“那就是地下室裡的惡魔。”林妧耐心解釋,聲如蚊呐,“它受了重傷,無法化為人形,隻能寄居在俱樂部地下室裡休養生息。也正是因為這樣,俱樂部老板才得到機會與它達成交易——由惡魔賦予我們超越常人的力量,老板則按時向它提供祭品,用以恢複實力。”

她說完凝神屏息,不安地環顧四周景象。

那團黑球似乎並沒有敵意,隻是有氣無力地立在中央。這顯然不是欺詐師的風格,要想把林妧更好地玩弄於股掌之間,理應讓惡魔發瘋般朝他們發起進攻才對……現在的情況究竟是怎麼回事?

心裡的疑惑還沒消退,身後便響起一陣腳步聲。林妧心有所感,皺著眉轉過腦袋——

一個少年被兩名身穿黑色製服的工作人員押送到地下室門口,然後一言不發地獨自踏入房間之內。工作人員在走廊裡關上鐵門後自行離開,少年則抬眸與怪物遙遙相對,義無反顧地緩緩朝它走去。

燈光下瀉,光影流轉之間,林妧看清了少年人的長相。

那是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柳葉眉修長漂亮,細長的雙眼微微上挑,緊抿的嘴唇蒼白無血色,卻擁有流暢優美的線條。他看上去羸弱又安靜,與周圍陰暗的氛圍格格不入,但少年眼中並沒有任何恐懼與退縮的神色,當他直直看向純黑色的惡魔時,眸底滿是一往無前的決意。

秦昭。

她在心裡默念出這個名字,心跳不由得加快許多。如今的景象應該是秦昭將她打暈,然後代替後者進入地下室完成獻祭,而欺詐師的用意昭然

若揭——讓林妧親眼見到秦昭為她而死時的景象。

少年似乎無法看見她和遲玉,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向房間中央,與此同時惡魔發出桀桀怪笑,聲線含糊不清:“再近一點……近一點。”

不可以,絕對不能靠近它。

林妧暗自咬牙,記憶不自覺倒退回多年以前。

所有人都知道,俱樂部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向惡魔提供生人作為祭品。被選定為祭品的人們會被單獨送進地下室裡,沒有人清楚他們究竟經曆了什麼,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祭品無一生還。

競技者間對此議論頗多,有人猜測那團純黑色圓球會從中間張開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把闖入者一口吞沒,也有人說惡魔會短暫地化身為人類模樣,將祭品開膛破肚、像享受美食般一點點吃掉。

千奇百怪的猜想形形色色,無論是哪一種,林妧都不想見到由秦昭擔任犧牲者的景象。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向前邁開一步,試圖把前方的少年拉回門口。可還沒來得及朝他伸出右手,手腕就被身後的遲玉一把抓住。

他的手掌冰冰涼涼,仿佛一塊沒有溫度的白玉,聲音也同樣冷冰冰:“彆衝動,那隻是幻覺。”

林妧微微一怔,惘然注視著少年高挑纖瘦的背影。秦昭沒有出聲,和她記憶裡一模一樣,不管處在怎樣的境況之下,脊背從來都挺得筆直。

“好香,好餓……”

惡魔的喃喃低語回蕩在地下室裡每個角落,渾濁聲線讓人聯想起死氣沉沉的泥潭。

黑色圓球在陣陣低喃中開始不停顫動,從球體表麵分裂出一條條觸須般的長條,與此同時黑球中央破開一個嘴唇形狀的洞口,仿佛極度饑餓般大大張開。

林妧渾身戰栗,一動不動地睜大眼睛。

觸須儘數前伸,將秦昭的大半身體禁錮其中,隨即猛地往回收力,把他整個人拉進圓球大大張開的裂口裡。

像是悠哉遊哉地把食物放進嘴巴。

正在這個當口,林妧隱約察覺從耳畔掠過一道輕柔迅疾的風,緊接著眼前一黑,被某種散發著溫和熱量的東西遮住了全部視線——

遲玉伸出右手擋在她眼前,試圖阻止後者見到眼前這幅無比殘酷的畫麵。他的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格外沙啞,低低沉沉地響起時,像是一片羽毛劃過耳膜:“彆看。”

他表現得異常冷靜,一副置身事外、與這裡的一切都沾不上邊的模樣,語氣冰冷得可怕

。這兩個字出口的同時,遲玉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地下室中央。

隨著少年的身體逐漸被黑球吞噬,大張著的裂口漸漸合攏,嚴絲合縫地貼合在一起,看不出絲毫曾經裂開過的痕跡。地下室裡沒有血跡,更不存在掙紮過的痕跡,剛才發生的所有事情如同夢境,唯獨見不到那個穿著白色上衣的男孩子。

林妧聽見惡魔發出心滿意足的低笑,在這古怪刺耳的笑聲裡,毫無征兆地響起一道她無比熟悉的嗓音——</那是已經被惡魔吞噬的秦昭在對她說話,原本清泠柔和的聲線嘶啞不堪,夾雜了滿滿的恨意:“都怪你。”

死去的秦昭對她說:“是你害死了我。一切都是你的錯……明明逃出去的那個人應該是我。”

在漆黑一片的視野裡,緊接著傳來遲玉的聲音:“不要聽他的話,林妧。那隻是欺詐師製造的陷阱,不是真正的秦昭。”

她當然知道耳畔響起的聲音不過是幻象,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些話的的確確是事實真相。

如果秦昭不代替她來到地下室進行獻祭,就不會在那麼早的時候白白死去。按照正常軌跡,丟掉性命的理應是林妧,而他會在當天被特遣隊所救,過上與正常人無異的生活。他精通樂理、受過長時間的義務教育、性格平易近人,比起從小在競技場長大的林妧要好上太多太多,如果能順利活下來,如今的生活必然不會太差。

她能無憂無慮地生活這麼久,歸根結底來看,其實是偷走了本應該屬於秦昭的人生。

林妧抬起眼睫,決然按住遲玉擋在自己眼前的右手,把它緩緩移開。

地下室裡流淌著的昏黃光線再度湧入視線,黑色圓球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站立在地下室中央、渾身是血的少年人。

秦昭泛紅的眼眶裡滿是血絲,縷縷鮮血從眼角和唇邊溢出來,無聲無息滴落在地。空洞無物的雙眼裡除了仇恨與怨念空無一物,直勾勾盯著她時,像兩把直戳心口的刀:“都是你的錯……我不想死,不想死!”

話音落下,聚集在秦昭腳下的鮮血竟憑空懸浮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林妧所在的方向猛衝。她一時恍惚來不及躲閃,好在遲玉眼疾手快,用手臂替她擋下子彈般呼嘯而來的血滴。

“不是這樣的。秦昭他……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

手臂被血滴貫穿的地方傳來刺骨疼痛,遲玉咬著牙回頭看她,神情隱忍而堅決。少年的瞳孔晦暗不明,覆蓋於其上的是夜空般純粹的黑色,細細望去時,能隱隱瞥見眸底滾動著的洶湧暗潮。

他雖然竭力把所有情緒都死死壓製,林妧卻還是能從中感受到化不開的悲傷與愁緒,像一團又深又重的墨點,悄然在眼睛裡暈開。

遲玉說到一半便緊緊抿住嘴唇,她心如鼓擂,連帶著聲線也有了輕微的顫抖:“‘不是這樣的’?可你不是秦昭,怎麼可能明白他的想法?”

“因為我——”

他的眼眶微微泛紅,話語說到一半便哽在咽喉。僅僅是一段極

為短暫的對視,碎玻璃般的眼神也足以讓林妧屏住呼吸。

遲玉的表情溫柔又克製,眼裡仿佛藏匿了千千萬萬種厚重的情愫,口中似乎蘊含著許許多多無法說出的話,卻一絲一毫都不敢表露,隻能無比迫切卻也無比膽怯地看著她。

狹小的地下室裡一片寂靜,連劇烈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辨。可惜遲玉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反倒是從角落裡響起一陣似曾相識的癲狂笑音:“是啊,你不是秦昭,有什麼資格代替他說話呢?”

這是欺詐師的聲音。

林妧皺眉側目,正好對上男人半眯著的眼睛。身為幻境製造者,欺詐師能在這個空間裡來去自如,如今他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地下室,臉上還掛著諷刺意味十足的冷笑,顯而易見地居心不良。

“怎麼,還是不願意告訴她真相嗎?”

欺詐師說著把目光轉向遲玉,嘴角勾起冷冽的弧度:“你還真是倔……既然這樣,不如讓我來幫你們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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