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遲玉從昏睡中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在朦朧視線裡,隱約望見一道無比熟悉的人影輪廓。
他曾經在遠處無數次悄悄注視過人影的主人,早就把這抹影子印刻在心底深處,因此見到它時,第一時間就喃喃念出了那個人的名字:“林妧。”
聲音沙啞得可怕,像摩擦在地麵上的細沙。
腦海裡殘存的記憶停留在欺詐師出現的刹那。那個古怪的男人聲稱為林妧準備了第二場幻境,隨即她消失不見,無論在哪裡都找不到蹤跡;而遲玉體內的頑疾不合時宜地發作,撕裂般的疼痛瞬間蔓延至全身,讓他無暇顧及其他,在難以忍受的折磨裡失去意識。
此時終於意識不清地醒來,身上的傷口尚未愈合,他忍著痛楚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地下室的角落。本來打算開口詢問林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可當遲玉把視線聚集在她臉上,卻被對方的眼神盯得說不出話——
他從沒見過林妧露出如此冷漠且厭惡的表情,哪怕是當年在夾縫俱樂部裡,她待人雖然冷淡,也沒對任何人表現過這麼濃厚的敵意。那對漂亮的桃花眼裡滿含著疏離與恐懼,當她注視著跟前的少年時,如同看著一個醜陋又危險的怪物。
遲玉的心臟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
“你就是秦昭,對吧?”不留給他思考現狀的機會,林妧皺著眉頭後退一步,“我什麼都知道了,你不用再隱瞞。”
觸碰到遲玉驚詫的目光,她冷冷“嘖”了一聲,眼底劃過再明顯不過的厭惡情緒:“我說你啊……怎麼沒在那時候就死掉呢?”
在陡然凝滯的空氣裡,言語字句化成一把把鋒利的刀,精準狠戾地插進他胸口。
渾身上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每次呼吸都能帶來淩遲般的撕裂感,但與身體上的痛苦比起來,似乎心臟才是更加千瘡百孔的那一方。
遲玉說不出話,更不知道要如何回應她,隻能強撐起身子靠坐在牆角,聽著那道和林妧一模一樣的聲音:“真是的,好不容易能和那麼悲慘的過去說再見,你怎麼會突然蹦出來啊!自以為是地為我做了那麼多,現在忽然出現在我麵前,你是想要報酬嗎?”
不是的。
他隻是想遠遠地看著她而已。
身體雖然已經在慢慢愈合,但能夠得以恢複的隻有致命傷痕和嚴重創口,支離破碎的小傷並不會自行複原。針紮般的刺痛讓遲玉不得不咬緊下唇,強迫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
林妧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他明白眼前的人影隻是由欺詐師構築的幻影——可她說得一點不錯,與其活著讓自己痛苦、令他人為難,倒不如從一開始就丟掉性命。
“好不容易擁有了自己的人生,為什麼偏偏遇上你來橫插一腳呢?”
她的語氣毫無憐憫,每個音節都曖昧又模糊,仿佛帶著擁有蠱惑力量的魔法,讓人甘心為之沉淪,“你已經不是當年的遲玉,甚至連人類都不算。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渾身是
血、見不得光,肮臟又低劣,連讓人想觸碰的欲望都沒有……真是可憐。如果我是你,一定會痛苦得活不下去。”
這隻是幻境。
遲玉咬破嘴唇試圖讓自己更加清醒,卻還是忍不住順著對方的視線垂下目光,看一眼自己如今的模樣。
白色上衣被染成了黑紅交織的詭異色澤,露在袖口之外的手臂滿是血汙,有幾根手指被生生折斷。四周的地板同樣淪為一片血色,湧現出鐵鏽般刺鼻的腥味。
哪怕是真正的林妧見到這番景象,一定也會厭惡地皺起眉頭吧。
“就當是為了我,一直留在這裡吧。不要打擾任何人,一個人默默爛在這間地下室裡,這樣對大家都好。”
那個人緩緩靠近,聲音越來越低沉:“你也不希望讓我為難,對吧?既然能在之前為我奉獻那麼多……那乾脆把你的未來也全部送給我,好不好?我真的好累好累,沒有更多精力和時間能放在你身上。隻有你能幫我了,遲玉。”
看著少年的目光逐漸黯淡,與林妧擁有同樣長相的女人咧開嘴角,語氣裡不再充斥厭惡,反而帶了點溫柔勸慰的意思:“而且這些年來,你也過得很辛苦啊。如果長眠於此,所有煩惱就都可以不複存在了。對於你來說,那樣是最好的結局不是嗎?”
這是欺詐師對付遲玉的方法。他明白後者不會輕易死去,於是刻意放大遲玉心底的恐懼與憂慮,並借由“林妧”口中說出來,在催眠的作用下令其心裡防線徹底崩潰,從而永遠迷失在幻境裡。
看著人們一步步自取滅亡,在心底深處最害怕的情景裡號啕大哭,是他最為熱衷的興趣。
眼看計劃成功大半,“林妧”越靠越近,上挑的桃花眼眯成纖長月牙形狀。然而還沒等她嘴角勾起微笑,就駭然察覺眼前閃過一道淩厲刀光——
在計劃裡本應該自暴自棄的遲玉猛然抬頭,拚儘全力拿起匕首,毫不猶豫地抵在她脖子上。與不久前脆弱得隨時都會破碎的眼神不同,少年深不見底的漆黑瞳孔猶如萬丈深淵,冷冷凝視她時,眼底的殺意能讓人雙腿發軟。喂喂喂,這是怎麼回事?
幻影來不及理清思緒,大腦亂成一團。這家夥不應該喪失所有反抗的意誌,一點點被幻境吞噬麼?現在這雙野獸般的眼睛……看起來隨時都會把她撕個粉碎。
“不得不說,這場幻象做得不錯。”
他神情陰戾,被周身駭人
的血汙襯托得猶如地獄修羅,當低啞聲線沉沉響起,像極了喪鐘轟鳴:“但抱歉,在把她完好無損地帶離這裡之前,我不會允許自己死去——告訴我,林妧在哪裡?”
室內出現了一刹那的僵局。
而在這句話落下的下一秒鐘,如同某種不可思議的巧合或奇跡,又或許是命運給予的回應,地下室裡突然響起一陣綿長推門聲,緊接著是他無比熟悉的、像春天溪流般清泠的嗓音:“遲玉,你在裡麵嗎?”
聽
見這道聲音,幻象神情複雜地咒罵一句,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似是心有所感,遲玉努力平複好狂跳不止的心臟,斂了神色朝聲源望去。
走廊裡瑩白色的燈光像是朦朧霧氣,在光影繚繞之間,他對上一雙陡然睜大的眼睛。
林妧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凝望著他。她許久沒說話,與離彆的時候相比,眼睛裡多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還沒等遲玉仔細分辨,就望見她眸底微光一閃,竟從眼角落出大滴大滴的眼淚。
他從沒見過林妧哭,哪怕是競技結束後身受重傷、被隔離在暗無天日的小房間裡,她也向來保持著對一切毫不關心的態度,甚至反過來安慰當時的“秦昭”不要擔心。
可此時此刻見到他,她卻不知為何落了淚。
麵對幻影時的狠戾瞬間消散無蹤,遲玉手足無措、耳根通紅,他慌亂又緊張,聲音一下子就軟下來,帶了點無所適從的委屈:“對不起,我的樣子……是不是嚇到你了?”
林妧沒出聲,隻是一步步向他所在的角落靠近,用視線凝神注視著他身旁的血漬與身上猙獰的傷口,眼淚一直沒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