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楚楚被他看得有點心虛,縮了縮頭,趕緊又安慰他:“好吧,我說錯了,其他活可以叫小廝去乾,劈柴還是留給你吧,我也覺得,你那一手劈柴功夫沒人比得上,我特彆中意。”
賀成淵的神情總是那麼冷淡,但方楚楚現在已經能夠輕易地分辨出他的情緒了,又千哄萬哄地把他誇了一頓,才勉強行了。
末了,方楚楚歎氣:“你這個人越來越不好說話了,動不動就不高興,哎,這樣不行,我可告訴你,我才是你的主人,以後不許和我耍性子,不然……”
賀成淵用威脅的目光看著他的女主人。
方楚楚硬氣起來:“不然我要揍你了。”
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露出頸部優美的線條和白嫩的肌膚。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手癢癢、心也癢癢,是打她一頓,還是被她打一頓,想過去仿佛都是很美妙的事情。
賀成淵把臉轉開了,若無其事地道:“這大慈恩寺有個蓮生潭,有花有魚,你看過了嗎?”
鄉下姑娘老老實實地搖頭。
賀成淵終於笑了一下:“乾等著也是閒,過來,我帶你去轉轉。”
寺院裡的和尚們不知道做什麼去了,一個都不見,賀成淵帶著方楚楚大剌剌地穿過了佛堂樓閣,到了後院,那裡有一處大池塘。
方楚楚湊到池邊的憑欄上,低頭探了探。
“哇哇,這麼多這麼大的魚。”
池中有五色錦鯉,小者近尺,大者逾臂長,在池中浮浮沉沉,放眼過去,宛如潑灑了一池濃彩。池塘東麵種了半畝蓮花,此時深秋,蓮葉都已經凋落,殘葉半卷,枯莖瑟瑟,又是一幅清冷水墨畫。
半池蕭索半池豔。
此處乃是大慈恩寺的放生池,池中原先就養了名貴的錦鯉,來此放生許願的多是顯貴之家,那些草魚鰱魚什麼的都不好意思往裡麵放,隻能一個拚一個買錦鯉,就看誰的更美、更大,時日久了,漸成寺中一景。
隻可惜,方楚楚沒有文人雅意,她看著一池錦鯉,口水都要流下來了,趴在那裡,喃喃地道:“好大、好肥,我從來沒有吃過這種魚,看過去好好吃的樣子啊。”
然後她就聽見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方楚楚回頭看了一下,“噗”,她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你、你、你做什麼?”
賀成淵已經把腰帶解下了,正在脫上衣,他露出了寬闊的胸膛,肌肉的紋理凹凸,結實而渾厚,陽光落在那上麵,帶著蜜糖一般的光澤。
方楚楚捂住了眼睛:“光天化日,佛門聖地,你又做這種不成體統的舉動,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賀成淵從容自若:“下去抓魚,穿著衣服怎麼成,當然要脫。”
方楚楚偷偷地從指縫中望出去,賀成淵的動作十分利索,已經把上衣全部脫了,伸手開始解褲子。
他的身段架子真好看,說不出的流暢與強勁,腹部的肌肉分明有八塊,似乎隨著他的動作起伏,勁道十足。
方楚楚覺得自己有點不爭氣,其實她應該把眼睛閉得緊緊的,非禮勿視,但是,她卻忍不住偷偷地看他,還“咕嘟”咽下了一口唾沫,結結巴巴地問:“下去抓、抓、抓魚,人家好好地遊著,你抓人家做什麼?”
賀成淵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用理所當然的語氣道:“你不是要吃嗎?”
方楚楚嗷嗷叫:“我就說說而已,你當什麼真,我敢在寺廟裡抓魚吃嗎?彆說我大姑要罵我,就那和尚看見了,不得打死我了。”
賀成淵冷靜地對她保證:“我打得過和尚,你不用擔心。”
“不是!”方楚楚大喝一聲,惱羞成怒了,“住口!住手!把嘴巴閉上,把衣服穿上,快點!”
“真的不要?”
“不要!”
賀成淵有點遺憾,手腳不夠快,沒有完全脫乾淨就要穿上了。
他慢吞吞地把衣服又穿上了。
方楚楚這才把手從臉上放下來了,其實該看的都看到了,她很有幾分心虛,扭頭盯著池子,不敢再看賀成淵。
魚兒遊來遊去,悠然自得,方楚楚回想著剛才看到的情形,心裡臊得慌,神思都飛到天外去了。
“你略等等,我去拿點東西。”
賀成淵在後麵說了一句,方楚楚也沒太注意,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賀成淵走開了一下,馬上就回來了,遞給方楚楚一樣東西。
方楚楚接過來,是個小饅頭,小小白白的一團,上麵還撒著金黃點子。
她順手就放到嘴裡,咬了一口,嗯,味道很好,麥穀的清香,帶著一絲桂花的甜,軟糯又有點兒彈牙,口感絕佳。
“不錯。”她讚道,“雖然我這會兒也不太餓,這小點心還是能吃一兩個的。”
賀成淵咳了一聲:“楚楚,那個,不是給你吃的,是給你喂魚的。”
那半口饅頭就卡在了嘴裡,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方楚楚含著饅頭,憤怒地瞪著賀成淵。
賀成淵竭力保持著莊重的神情,可是他眼中的笑意過於明顯,如同陽光一般。
方楚楚惡狠狠把饅頭嚼了吞下去,然後撲過去,把賀成淵猛捶了一頓:“你故意的是不是?”
微風正好,陽光正好,她的小拳頭打在身上的力度也正好,賀成淵站在那裡讓她打,嘴角不自覺地輕輕翹了起來。
等方楚楚終於不生氣了,賀成淵又摸出兩個饅頭遞給她。
方楚楚拿在手裡捏了又捏,有點奇怪:“你從哪裡拿的饅頭,說起來味道可真不錯,比崔嫂子做得強多了。”
東宮的廚子現蒸的,剛剛快馬專程送過來。
賀成淵若無其事地道:“到廟裡的齋堂去轉了一圈,和尚布施的。”
方楚楚讚道:“不愧是京城的寺廟,連饅頭都做得這麼好。”
她搓碎了一點饅頭屑,扔到水裡去,立即有錦鯉遊了過來,吃那魚食,魚尾一擺,半隻魚都躍出了水麵,鱗片流光。
方楚楚來了興致,將一塊饅頭都掰碎了撒下去。
池子裡的錦鯉興奮起來了,簇擁著湧過來,挨挨擠擠地湊在方楚楚的麵前,爭先恐後地搶食著。那許多金紅橙粉疊到一起,翻動著,如同繁花在水中綻放開來,一朵朵、一團團,水聲刺啦。
有的魚兒貪心起來,竄到同伴的身上,整隻都探出了水麵,魚嘴張得大大地抬起來,但很快就有其他魚兒撲過來,用尾巴把它砸下去了,彼此打成一團。
方楚楚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把兩塊饅頭都撒完了,她意猶未儘地拍了拍手:“京城這地方確實厲害,連魚都學會打架了,可不得了。”
錦鯉們吃完了魚食,探頭探腦地等了一會兒,再不見有,就無情地遊走了。
方楚楚趴在憑欄上,懶洋洋地道:“我也想當這裡的魚兒,真好啊,什麼事情都不用做,就等著人家來喂我,喂的饅頭還那麼好吃。”
賀成淵在腦海裡想了一下,方楚楚等著人喂她,仰著粉撲撲的臉蛋、張著水嫩嫩的嘴唇,圓圓的眼睛濕漉漉的,如同小兔子一般,帶著討好的神色。他忽然用手捂住了鼻子,轉過身去。
方楚楚奇道:“阿狼你怎麼了?”
賀成淵背著身:“我口渴,你稍等,我去和尚那裡討點水喝。”
他大步走了。
阿狼這個人,有時候就是會奇奇怪怪的,方楚楚懶得理他。她獨自一個人趴在那裡,繼續看魚。
她一邊看著,一邊喃喃念著:“這隻清蒸、那隻紅燒、身上帶黑斑點的特彆肥,不知道做個糖醋魚味道怎麼樣……看得到,不能抓、也不能吃,好生氣啊。”
秋日的陽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風也清爽得很,魚兒在水中悠遊,時不時發出輕微的水聲。
方楚楚曬著大太陽、看著、想著,不知不覺地打起了盹兒。
一隻小山雀飛了過來,停在欄杆處,歪著小腦袋,睜著黑豆般的眼睛看了看她,跳了兩步,又突然張開翅膀,呼啦一下飛走了。
賀成淵走了過來,脫下了外衫,輕輕地披在方楚楚的肩膀上,然後,坐在她的身邊,看著她。
她睡得香香的,臉頰枕在手臂上,腮幫子都被自己壓扁了,擠成一團可笑的肉窩窩。
看過去可真醜,賀成淵這麼想著,卻微笑著一直望著她,無法將目光移開。
佛寺梵音,木魚聲從遙遠的地方隱約傳來,魚在水中,雀在枝頭,而她,在他眼眸深處。
風吹過來,她的頭發垂落在臉頰上。
賀成淵慢慢地伸出手去,幾乎是屏住呼吸,拈起那綹青絲,捋到她的耳後。
指尖都在發燙。
她睡得那麼香,應該不會醒來吧,賀成淵這麼想著,神使鬼差地低下頭去。
“楚楚、楚楚,你在……”女人的聲音嘎然而斷。
賀成淵霍然抬眼。
不知何時,方氏尋了過來,賀成淵心緒迷離之中,竟然沒有注意到。
方氏近前,見到這邊的情景,一個年輕的男子在方楚楚的身邊,離得那麼近,方氏立即大怒,當下就要卷袖子。
那男子的眼睛看了過來,方氏看清了他的臉,一下如遭雷擊。
“太、太、太……”方氏嚇得都結巴了。
身為大理寺卿的夫人,方氏自然是見過太子的,她的腦子裡亂哄哄的一團,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下意識地腿發軟,就想跪下去。
賀成淵衣袖一拂,方氏隻覺得一股勁風襲過來,將她推後了兩步,差點跌倒,一時跪不下去。
賀成淵的眼神如利劍一般掃了過來,對方氏沉聲道:“不得聲張,裝作不認得!”
“什麼不認得?”方楚楚被驚醒了,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賀成淵鎮定自若:“沒有,你在做夢呢,聽岔了。”
方楚楚看見了方氏,叫了一聲:“大姑”,站了起來,肩膀上那件男人的外衫滑落下去,她撈住了,隨手扔給賀成淵,“哎呦,你的臭衣服,快點拿開。”
方氏覺得頭有點暈,她看了看賀成淵、又看了看方楚楚,用飄忽的聲音問道:“楚楚,那是誰?”
方楚楚過去,親親熱熱地挽住方氏的胳膊:“大姑,您彆管他,阿狼是我的奴隸,我在青州的時候買的,他可忠心了,跟著我們從青州到京城。”
說起這個,她就覺得十分得意,“我的阿狼非常能乾,掃地劈柴什麼都行,我家已經有了阿狼了,其實很用不上大姑家的小廝。”
她忽然驚叫起來:“大姑、大姑,你怎麼了?”
方氏是將門虎女,林崇正堂堂一個大理寺卿,經常會被夫人打得滿院子亂竄,她自認為京城中少有婦人能如她這般彪悍,但此時,她隻覺得頭冒虛汗、眼冒金星,十分虛弱,差點就要暈過去。
方楚楚有點慌亂:“大姑,您哪裡不舒服嗎?”
賀成淵用嚴厲的眼神看了方氏一眼。
“不。”方氏臉色發白,軟綿綿地扶著侄女兒,“大姑沒事,就是太陽太大,曬得有點頭暈,讓我坐坐。”
“大姑您趕緊坐下來,歇一歇,喝點水,哎,您臉色可真難看,可不得了。”方楚楚擔心地道。
她轉過頭對賀成淵道:“阿狼,去和尚那裡要點茶水過來。”
賀成淵麵色如常,聽話地應了一聲。
“不、不、不!”方氏象被蠍子蜇了一般,猛地跳了起來,瞬間又精神抖擻,“大姑很好,不需要喝水、很不需要!”
方楚楚更擔心了:“大姑您臉色不太好看,是不是聽老和尚念經聽暈了?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是、是,趕緊回去。”方氏戰戰兢兢地接口。
當下不再多說,出了大慈恩寺,打道回府。
方氏和方楚楚依舊坐在馬車內,賀成淵跳上車,態度自若地坐到了車夫的旁邊,還順手把車夫的鬥笠拿了過來,扣到自己頭上。
車夫見他身材和氣勢很是強悍,也不敢責問,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反而涎著臉湊過來:“大兄弟,你是舅老爺家的下人嗎,你今年幾歲了,可曾婚配,我和你說,我家有個閨女,今年十五歲……”
“大姑、大姑,您怎麼了?”車內傳來方楚楚的驚呼。
方氏挑開車簾,看過去好像臉皮在抽搐,聲音特彆大,對著車夫怒道:“老安,好好趕你的車,哪裡來的廢話那麼多?”
車夫被罵得縮緊了腦袋,趕緊坐好,老老實實地趕車,再也不敢吭聲了。
一路無言,回到了方家。
一進了門,方楚楚就使喚起她的阿狼來,十分得心應手:“好了,到家了,阿狼,快去乾活,柴刀在那裡,新的,肯定比我們家原來那個好使,你試試看,喏,柴木都在廚房邊上堆著,去吧、去吧。”
一起進來的方氏腿又開始發抖,抖得都站不穩了,她奄奄一息地道:“楚楚,大姑腳酸,好孩子,快過來扶大姑一把。”
方楚楚過去扶住了方氏,不勝唏噓:“大姑,聽我爹說,早些年的時候,您追著姑丈能打出五裡地,可厲害了,如今隻上山燒個香就累成這樣,哎,大姑您是不是胖了?”
她不胖,她手腳利索得很,還能抓著小丫頭暴打一頓,方氏在心裡咆哮著,說出的聲音卻十分微弱:“是胖了,我這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方楚楚扶著方氏進屋子裡坐著了。
賀成淵在院子裡劈柴,那“哐哐當當”的聲音的聲音傳過來,聽得方氏心驚膽戰,把西天諸佛都念了個遍,但她又不敢走,就卯在這裡,等著方戰回來,問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等了許久,賀成淵柴木都劈好了,方戰還沒回來,卻等來了一個送口信的小兵,道是右監衛軍中忽有要務,上峰令方戰值守衛所,不得擅離,故而他這幾天回不了家,囑咐女兒自己一個人在家要乖乖的。
方戰倒是放心,方楚楚性子彪悍得很,隻要弓箭在手,就沒人能欺負得了她,獨自一人也是無妨。
方氏卻不放心了,她從窗戶裡偷偷地張望了一下,賀成淵正依著方楚楚的吩咐,把劈好的柴木扛到廚房去,他的袖子挽得高高的,順手擦了一下額上的汗,那架勢,真是個踏實能乾的奴隸,方氏看了卻直冒冷汗。
她不由得懷疑起來,方戰今天不能回家,是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但是,她可不敢明說,想了一下,當機立斷,叫方楚楚跟著她回林府去住兩天。
方楚楚自然聽大姑的,轉過頭去還要和賀成淵吩咐,安排他這兩天住下來,好好看著宅子,彆讓小賊進來摸東西。
賀成淵低頭應是,卻看了方氏一眼,那一眼,看得方氏打了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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