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帝京詞5(1 / 2)

大理寺最近出了幾樁要案, 林崇正忙得焦頭爛額,有時連飯都吃不上,小舅子回京三四天了, 也沒來得及過去看看,今天見了侄女兒過來, 忍不住和夫人抱怨:“大弟也十分不像話, 幾年未見, 就和姐夫生疏起來了,回京這些天了, 也不過來一聚, 莫非要姐夫上門去請他嗎?”

方氏收斂了神情, 歎了一口氣:“因著大弟牽扯在當年那樁案子裡麵, 他怕帶累了你,不太敢過來, 畢竟你這位置顯眼,背後許多人盯著, 還是小心為妙。”

林崇正沉下臉, 不悅道:“外人不知我,難道連夫人也不知我嗎, 我林崇正是豈是那種苟且怕事之輩?大弟竟然如此看我, 真真豈有此理,且等著, 我忙過這陣子,須得好好教訓他一頓。”

這邊轉頭, 又對方楚楚道:“侄女兒, 到了姑丈這就彆客氣, 把這當成自己家就成, 想吃什麼、用什麼,和你姑姑說一聲,但凡我府裡有的,都缺不了你。”

林崇正眉目冷峻,本來生得就十分方正,兼之他成天總板著一張臉,十足的一個老古板,家中的小輩都很怵他。

他對方楚楚說話的時候,大約是竭力想擺出慈愛的神情,可惜不太到位,看過去既嚴肅又彆扭。

方氏使勁擰了夫婿一把:“和小姑娘說話呢,你笑一笑成不,端著個臭臉,嚇唬誰呢?”

林崇正附耳過去,低聲道:“夫人,侄女麵前,且給下官留兩分麵子。”

方楚楚乖巧地低頭,當作沒看見。

才坐下沒一會兒,大理寺又來人了,來請林崇正決議案情,林崇正腳不沾地地走了。

他這一走,方氏的二兒媳婦顏氏才敢湊過來說話。

林崇正和方氏育有二子,長子林是外任汴安知縣,帶著大兒媳秦氏在任上,次子林非今年年初才成親,和二兒媳顏氏好得似蜜裡調油,成天黏糊在一起,最後惹得林崇正看不過去,把次子打發到南湖書院去,勒令其不許回家,潛心讀書,以備考明年的春闈。

顏氏是個性子活潑愛呱噪的,和方楚楚一下就看對了眼,兩個小女人很快手挽著手、頭湊著頭,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說個不停。

方氏扶額:“原本一個阿顏在,家裡頭就像有一百隻鴨子,如今再來一個楚楚,簡直有五百隻鴨子,好了,你們兩個快走開,自己玩去,彆杵在我跟前,吵得我頭疼。”

顏氏朝方楚楚擠了擠眼,過來對方氏諂媚地笑道:“母親,表妹才回京,我想明天帶她出去玩,請母親示下。”

方氏揮了揮手:“去吧,好好陪你表妹,好吃的、好玩的,儘管帶她去看看,若需要銀子,隻管去賬上支取。”

顏氏歡歡喜喜地應了一聲。

她拉著方楚楚躡手躡腳地要出去時,又被方氏叫住了。

方氏忽然笑了:“阿顏,我這會兒想起來了,你明天要帶你表妹去哪玩呢?”

方楚楚嘴快:“二表嫂說南湖的景致不錯,明天先帶我過去轉轉。”

顏氏眼見瞞不住,紅了臉,揉著衣帶不吭聲。

方氏又氣又笑:“知道你要去看老二,假公濟私呢,行了,彆做這可憐樣子,去吧,偷偷的,彆叫老頭子發現,不然他回頭又要打老二了。”

顏氏嘿嘿一笑,拉著方楚楚飛快地跑掉了。

——————————

南湖書院憑水而築、因湖而名,是為長安第一書院,存世已曆百年,號稱凡其院中學子者,不得不中舉,其口氣之大,頗具文人狂妄之風,世人不以為杵,反趨之若鶩。

院中講師皆為大儒名士,學子經重重選拔而出,亦是出類拔萃之人,兩下相得益彰,曆屆榜中進士近半出於此間,其實倒也不負其狂妄之言。

顏氏帶著方楚楚在書院門口稟明了身份,才被放了進去。

書院占地極大,小半為雅舍,大半為淨湖。

一湖煙波浩渺,如天心明鏡,蒼穹倒影,又有遠山如黛,在水中寫一抹微碧,湖色、山色、天色,共作一色不染塵。

此值秋季,所謂秋水長天,不過如此。

顏氏笑道:“楚楚,這南湖確是長安勝景,我也不是全然假公濟私,若不是你二表哥在這裡讀書,等閒人還進不得來。”

方楚楚生長在青州,見慣了黃沙落日、戈壁孤煙,幾時見過這等雅致之色,也嘖嘖稱奇:“人都說長安繁花似錦,一個書院也有這般氣派,真是稀罕,我小時候聽我爹提起過,早些年他想考這南湖書院,考了五次進不來,氣得我爺爺還揍了他一頓。”

顏氏麵有得色:“你二表哥考了一次就進了,公爹還責備他不能考個前三名,丟了林家的臉。”

方楚楚笑了起來:“姑丈看過去就凶巴巴的,他可太嚴厲了,二表哥不容易哪。”

“可不是。”顏氏縮了縮頭。“你大表哥原本可以留京任職,公爹非說要去下頭曆練一下才好,求了吏部,特地把他打發到偏遠的汴安去,為這個,婆婆還打了公爹一頓,還有你二表哥,和我成親沒半年呢,就被公爹趕過來了,說他明年要是進不了前三甲,就要打斷他的腿,他都快嚇哭了。”

方楚楚擠眉弄眼:“那你還敢過來看他,小心他分了心思,考不好,要被打的。”

顏氏大大方方地道:“我想他了,忍不住過來看看,沒事,反正打的是他,不是我,我不怕。”

她嘿嘿地笑了笑:“楚楚,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去找你二表哥過來。”

方楚楚明白顏氏這是要單獨先和林非見個麵,她也不點破,笑眯眯地揮手:“二嫂子你去吧,我自己玩著,不耽擱你們兩口子。”

顏氏笑著啐了她一聲,紅著臉跑走了。

方楚楚獨自一人,沿著湖邊信步而行。

湖水澄淨,偶有風掠過,碧色瀲灩,漣漪絲絲,若籠一頃寒煙,平添了幾分悠遠秋意。

湖間漸漸起了微嵐,空氣有點兒潮濕起來,好像快下雨了。

那邊隱約傳來了悠揚的樂聲,方楚楚好奇起來,循聲而去。

轉過一叢綠竹,看見另一側的芳洲畔,有兩人臨湖弄樂。

一少女盤坐撫琴,如深穀芝蘭,一公子站立吹簫,如玉樹臨風。琴與簫一唱一和,宛轉清揚,隨風而起、隨波而流,有若天籟。

湖心綠汀上有白鷺成隊,聞樂聲而來,拍打著翅膀從岸邊掠過,發出清亮的鳴叫聲。

那些白鷺飛得很低,翅膀幾乎擦過了方楚楚的頭頂。

她抬起頭,踮起腳,望著飛走的白鷺影子,感歎著:“好肥的鳥啊,看過去真好吃的樣子。”

“錚”的一聲,撫琴的少女停住了弦,轉過頭來,朝著方楚楚嬌嗔道:“何來俗物,發此厥詞,擾人清靜,真真粗鄙不堪,快快走開,不要汙了我的眼。”

那少女正值妙齡,生得昳麗婉秀,說起來至少有九分顏色,隻是滿臉清高,帶著十分傲氣,看過去就不那麼可親了。

方楚楚豈是被人嚇唬大的,當下瞪了回去:“你這婆娘莫不是有病,我就誇那鳥兒長得肥,你怎麼平白無故地罵人,這書院可不是你家開的,我偏不走,你能怎的?”

那少女柳眉倒豎:“可不巧,這書院就是我家開的,我看你這俗物十分不順眼,你再不走,我著人轟你出去。”

那少女姓孔,閨名嬰寧,乃是南湖書院孔山長的女兒。孔氏一族自詡聖人之後,素來十分高傲,兼之孔嬰寧容姿秀美、聰慧無雙,被南湖書院眾多學子追捧著,更是自命清高。

今日她與太常寺卿周家的大公子周延在這裡琴簫相和,賞這湖光與白鷺,正含情脈脈之間,豈料來了一個煞風景的人,怎不令她羞怒。

一旁的周延也氣惱,眼見氣氛正好,接下去就可以和孔嬰寧互訴衷腸了,卻被一個粗俗丫頭給打斷了。

他見方楚楚衣裳的料子和款式都是陳舊的,通身樸素,隻在頭上插了一支不值錢的琺琅簪子,他心中更是鄙夷,指著方楚楚嗬斥道:“看你這窮酸模樣,不知道是哪家的奴婢,也敢在孔姑娘麵前大呼小叫,姑娘大量,不與你計較了,你還不識趣點走開,留下來討打嗎?”

細雨飄了下來,沾衣欲濕,點點碎碎落在方楚楚的發絲上,秋意沁涼,方楚楚卻冒了火,她怒道:“看你這諂媚模樣,不知道是哪家的走狗,也敢在我麵前大呼小叫,我氣量小,我記下你了,你再吠一句,試試看,誰討打?”

周延臉都黑了,就要上前。

“楚楚、楚楚。”那邊傳來顏氏的呼聲,“下雨了,快來躲雨,你在做什麼?”

林家老二林非和妻子顏氏一起奔了過來,見了這邊劍拔弩張的情形,忙道:“你是方家表妹吧,我是你二表哥,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來,不怕,二表哥在此,大可替你出頭。”

顏氏狠狠地捶了林非一下:“閉嘴,彆無事生非!”

她急忙詢問方楚楚:“怎麼了?是不是和孔姑娘、周公子有了什麼誤會?”

方楚楚指著孔嬰寧和周延,氣鼓鼓地道:“這兩個人,無緣無故地張口就罵我,一個說要轟我出去、一個說要打我,仿佛這裡不是書院,像是土匪窩了。”

世家公子之間,彼此都是相識的,周延一聽林非叫“方家表妹”,心裡就咯噔了一下。

孔嬰寧走了過來,還是一臉倨傲的神色:“我與周世兄在此撫琴論道,誰知道這村野鄉女突然跑出來吵鬨,十分不堪,既是林世兄的表妹,就當是個誤會吧,我也不多說了。”

林非看了看孔嬰寧、又看了看周延,放下臉,冷笑了一聲:“周世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與我家表妹可是有婚約在身的,怎麼,如今看這情形,倒像是被人逮了個正著,我表妹才有資格發火呢,你們兩個,這叫什麼事?”

太常寺卿周大人的長孫周延,生母大顧氏。周延幼時,大小顧氏兩位母親就為周延和方楚楚定下了婚約,後,大顧氏自儘,小顧氏遠走塞北,沒幾年也故去了,周家上下、包括周延自己,都刻意地遺忘了這門親事,如今聽得林非這樣一說,周延當真又羞又怒,一時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孔嬰寧氣得發抖:“林非,你胡說八道什麼,我與周世兄之間光風霽月,自有郎朗天地為證,容不得你這般汙言穢語,你和我去見我父親,叫他評評理。”

方楚楚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上下打量著周延:“這個就是周家的表兄?我爹怎麼說他來著……完蛋了,我爹果然年紀大了,老眼昏花成這樣了,不得了,明天要叫大夫過來看看他的眼睛。”

周延心氣高傲,豈能受得了這般奚落,何況他見了方楚楚就一肚子火,想著自己一個翩翩佳公子,當配得孔嬰寧這樣的才貌雙全的名門閨秀才對,怎會與那鄉野丫頭定下婚約,真是奇恥大辱。

他憤怒地看了方楚楚一眼,滿麵鄙夷之色:“說什麼婚約,無稽之談,那不過是先母一時糊塗,被人攛掇,才讓一些個試圖攀附的小人有了可趁之機,當知龍配龍、鳳配鳳,不知從哪裡來的破落戶,也不拿個鏡子照照自己,你配得上我嗎?”

方楚楚氣得眼角都紅了,二話不說,開始卷袖子。

顏氏一看不妙,她在家中見多了方氏暴捶林崇正的情形,知道她們方家姑侄大約是一脈相承,家風都是彪悍的,顏氏趕緊撲了過去,一把抱住方楚楚,死命拖住她:“可使不得,楚楚,我們姑娘家,嬌嬌柔柔的,可動不得粗,凡事交給你二表哥,你歇著、歇著啊。”

這裡是南湖書院,年輕學子眾多,無論什麼緣由,方楚楚打人的名聲要是傳了出去,那可不好許配人家了,顏氏怎麼敢讓方楚楚動手。

而周延還在那裡冷笑:“怎的,就你這小丫頭還想打人不成?人說喪母之女不可娶,果然如此,看來是你母親去得早,沒把你教導好,看看你這模樣,比那市井潑婦還不如,給孔姑娘提鞋都不配。”

“周延!”方楚楚被刺得淚汪汪,恨不得手中有弓,一箭射穿周延的腦殼。可惜顏氏體態豐滿、力氣極大,下了狠勁抱住她,她一時動彈不得,氣得都快哭了。

林非聞得周延的話語,不由勃然大怒:“姓周的,你打量我林家沒人嗎,我家表妹豈容你如此欺負,來,看打!”

林非本來就是個胡作非為的性子,當下撲了過去,朝著周延當胸惡狠狠地來了一拳。

周延“嗷”的一聲,被打得一個踉蹌。

孔嬰寧尖叫了起來:“不得了了,林二打人了,快來人哪!”

周延不甘示弱,站穩了身子,憤怒地叫了一聲,亦撲了回去,和林非打成一團。

孔嬰寧那一叫,南湖書院的學子們聞聲都跑過來看熱鬨了。書院的日子本來就枯燥,好不容易出點事情,這群年輕的公子哥們都興奮極了,互相通報著,轉眼間,呼啦啦地就圍了一群人過來。

雨下得有點密了,淅淅瀝瀝的,但眾人才顧不得這個,連傘都不打,一個個恨不得能擠到最前麵看個究竟。

方楚楚的兩個表哥已經滾成一團了,無論腹中有多少文章,打起架來,也都一樣粗魯,我給你臉上一巴掌、你給我肚子來一腳,兩個人的發冠都掉了,鼻青臉腫的。

旁邊的人看得幾乎要喝彩了。

周延早些年也是從南湖書院出去的,自有友人在此,於是彼此都有人在呐喊助威。

“林二,揍他,那姓周的小子,老子早就看他不順眼了,趕緊揍他!”

“周世兄,打林二,狠狠打他,這小子賊壞,就該打!”

孔嬰寧急得直跺腳:“你們這群家夥,快去把他們拉住啊,彆打了。”

顏氏一邊抱住方楚楚,一邊對她夫婿喊道:“阿非,使勁揍他,沒事,回家我叫娘替你撐腰,爹肯定不打你。”

方楚楚怒道:“二嫂子,你放開我,我自己打,我還上過戰場殺過人的,我怕他個弱腳雞嗎?”

“哎呦!”顏氏恨不得要捂住方楚楚的嘴,“我的老天啊,你說什麼瞎話呢。”

正亂哄哄地鬨成一團,有個人撥開人群走了進來,他身姿高大挺拔,氣勢沉穩如山嶽,一手撐傘,一手開道,阻在他前麵的人被輕輕一撥,都身不由己地跌到邊上去,倒像是主動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他徑直走到方楚楚身邊,把傘移到她頭上,給她遮住雨,他的語氣有點不悅:“我來給你送傘,下雨了,不去躲著,在這裡看什麼,兩隻三腳貓互相撓癢癢好玩嗎?”

方楚楚抬頭一看,馬上激動了:“阿狼、阿狼,來得正好,有人欺負我,你給我打他。”

她一指前麵:“那個人,他罵我,罵得可難聽了,打他!”

“好。”賀成淵乾脆地應了,把傘遞給顏氏,“拿著,給楚楚遮住,不許跪。”

他的氣勢冷厲,言語間帶著居上位者的尊貴與威嚴,不容人拒絕。顏氏呆呆地接了過來。

賀成淵轉身走向林非和周延,隻一探手,一手一個,揪住了兩個人的脖子,如同老鷹抓小雞一般,將打成一團的兩個人分開拎了起來,看了看,向方楚楚請示:“哪個?”

他適才撐著傘,半遮著麵容,喧雜中,眾人並沒有看清楚,這一下,他站在那裡,於一群文人儒士之中,如同一柄鋒利的劍,帶著凜冽煞氣,令人不敢逼視。

顏氏終於反應過來,他說的那句“不許跪”是什麼意思,顏氏的腿開始打擺子,手也抖得和打寒戰似的,但還是勉強熬住了沒跪下,死扛在那裡替方楚楚撐著傘。

不知道是誰先“噗通”一下跪了下來:“參見太子殿下!”

所有人的腿都是軟的,頃刻全部跪倒:“參見太子殿下!”

沒有人敢抬頭,雨水把地麵打濕了,但他們把臉俯在泥濘中,恭敬而畏懼。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