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帝京詞5(2 / 2)

除了顏氏,隻有方楚楚還站著,她呆呆地看了看左右跪了一地的人,再看了看她的阿狼,眨了眨眼睛,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腦袋裡麵空空的。

“打哪個?還是兩個都打?”賀成淵耐心地問了一句。

他手裡兩個人一起抖了起來,可是脖子被揪住,臉都發青了,話也說不出來,隻能蹬著腿在那裡抖著,如同秋風裡的螞蚱。

方楚楚還沒回過神來,表情恍惚地回道:“你左邊手那個,穿藍衣服的。”

賀成淵馬上把林非扔掉,轉而把周延一把摜到地上,一腳踩了上去,還冷靜地問了方楚楚一聲:“要打死嗎?還是半死?”

他替女主人辦事,向來十分體貼周到。

周延被一股大力摔到地上,一口血噴了出來,又被人一腳踩上胸口,他聽到了自己肋骨斷裂的咯吱聲,他疼得哭都哭不出來,一邊吐著血,一邊氣息微弱地哭著:“饒命!太子饒命!表妹饒命,看在我母親的份上,求你饒過我!”

南山書院的孔山長已經聞訊趕了過來,到了近處,一撩袍子,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求太子殿下開恩!殿下開恩哪!”

顏氏膽子算大的,她弄不清楚太子殿下和方家表妹之間有什麼瓜葛,但看過去,太子是對表妹另眼相待的,於是顏氏一邊抖,一邊壓低了聲音和方楚楚道:“快求太子殿下住手,可千萬彆打死,楚楚,那畢竟是你表哥,得饒人處且饒人。”

方楚楚腦袋瓜子基本已經卡殼了,顏氏這麼說著,她也就下意識木然地道:“哦,彆打死,半死就可以了。”

賀成淵飛起一腳,將周延踢了出去。

周延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而後“吧唧”一聲落到那邊的泥地裡,滾了兩下,趴在那裡不動彈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眾人跪伏於地,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孔嬰寧的眼淚流個不停,縮成了一個小團,恨不得能就地消失。

賀成淵走回到方楚楚麵前,輕描淡寫地道:“好了,不過是個蟲豸,不值得你生氣,日後他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你彆理會他。雨下大了,彆貪玩,我們回去吧。”

方楚楚有些怔忡地看著賀成淵,隔著空濛的煙雨,他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她的阿狼,模樣生得好看、氣度也好,打架更是一把好手,她一直以為自己撿到大便宜了,卻原來,這世上沒有白占的便宜,他不是屬於她的。

“你騙我。”她突兀地說了一句。

賀成淵毫不回避地望著她的眼睛,竭力用最溫和的語氣道:“我姓賀,名成淵,字憫之,楚楚,前麵我和你說的話,都沒有騙你。”

方楚楚沉默了一會兒,把嘴唇抿得緊緊的,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賀成淵從顏氏手裡拿過了傘,快步跟上方楚楚,把傘遮在她的上方。

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賀成淵的從頭到腳都被雨水淋濕了,但他的步伐沉穩有力,不緊不慢地跟在方楚楚的身後,氣態從容自若。

方楚楚頭也不回,出了南湖書院。

她想起了那天方氏見到賀成淵時異樣的舉止,這才明白了過來,方氏那時候已經知道了賀成淵的身份,卻一直瞞住沒對她說,方楚楚心下一片茫然,她用袖子胡亂抹了一下臉上的水珠,也不回林府了,自己循著印象向家裡走去。

秋雨仿佛纏綿、又仿佛清冷,隨著風飄落,敲打著油紙傘麵,發出沙沙的聲音,如切如磋,那傘始終撐在方楚楚的上方,隻是偶爾有雨滴濺過來,冰冷冷的。

一路無語,方楚楚不說話,賀成淵也一點不敢出聲,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麵,就如同,他還是她的奴隸,似乎沒有變過。

走了很久很久,腳都麻木了,終於到了家門口。

方楚楚停住了步子,轉過身,仰起臉,她的眼眸裡曾經有過春光、有過月色,此時卻帶著盛著濕漉漉的雨水。

她直直地望著賀成淵,終於開口問他:“你當初為什麼派人去青州杖責我爹?我爹其實並沒有得罪過你,是因為我,我把你當作奴隸使喚,你恨我,對不對?”

“我錯了。”賀成淵沒有任何辯解,馬上認錯,“我那時候腦子壞掉了,一時犯糊塗,我已經知錯了,後來立即就叫人追回成命了。”

方楚楚惡狠狠地咬了咬嘴唇,眼睛都紅了:“我救了你的命,你受傷的時候,是我照顧你,家裡有好吃的我都讓著你,我對你不好嗎?你跑就跑了,還要叫人來害我家,你有沒有良心?你為什麼這麼壞?”

可憐的太子殿下幾乎沒有過認罪討饒的經驗,他努力地思索了許久,還是隻有乾巴巴的兩句話:“我錯了,你彆生氣,我讓你打。”

可是,他已經不是她的阿狼了,她才不要打他。

方楚楚後退了一步,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展開,遞到賀成淵的鼻子下麵,氣勢洶洶地道:“這個給你,我的羊,還給我。”

那是當初阿狼的賣身契,不知道為什麼,方楚楚總是習慣把這東西貼身藏在身上,或許,那是她最值錢的東西了,她的阿狼,聽話又能乾,能給她賺許多銀子。

可惜,那個人已經跑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賀成淵看清了方楚楚手中的東西,他沉下了臉,斷然道:“不還。”

方楚楚憤怒了,把那張賣身契揉成一團,砸到賀成淵的臉上:“不還就不還,我不要了!”

她轉身進了自己家的門,“砰”的一下,重重地把門關上了。

賀成淵俯身把那張紙拾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展開、攤平,那紙張已經皺巴巴的,被雨水打濕了,邊角洇開了墨痕。他折了起來,收到了胸口處,藏好。

他其實渾身都已經濕透了,但還是持著傘,站在門口,長久地緘默著。

門忽然又打開了。

“楚楚。”賀成淵急急向前走了一步。

方楚楚拿著一個包裹,扔到賀成淵的腳邊:“你的東西,都還給你,我不要了!”

她又把門關上了。

賀成淵失落地看了看那緊閉的大門,把那個包裹撿起來。

沉甸甸的。

打開來,裡麵是一堆銀子、三吊銅錢、兩卷粗棉布料,一套衣裙、還有一支藍色琺琅蝴蝶簪子。

這些,都是阿狼給方楚楚賺回來的,還有,他給她買的衣料和首飾。

蝴蝶簪子磕壞了,半片翅膀掉了下來,碎片落在雨地裡,再也撿不起來了。

賀成淵想起了那個夏天,她在院子裡,穿著漂亮的新衣裳、戴著這支簪子,得意洋洋地問他:“阿狼,你快說,好不好看?”

很好看,他再也沒有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姑娘。

賀成淵把簪子慢慢地握在了手心裡,握得很緊。

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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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氏聞訊,馬上過來了。

方楚楚一看見方氏就紅了眼眶。

方氏歎氣:“是大姑不好,當時沒敢告訴你,楚楚,你彆怪大姑。”

方楚楚“哇”的一聲,撲到方氏懷裡大哭:“不是,不關大姑的事,我就是覺得好丟臉,他騙我,他肯覺得我是個大傻瓜,他肯定在心裡恥笑我。”

方氏撫摸著方楚楚的後背,柔聲安慰她:“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什麼好丟臉的,反正太子殿下都給你家劈柴了,你也不虧,誰知道他們那些貴人想一出是一出,大約也就是圖個樂子吧,過了就算了,我們不去想了。”

方楚楚抽抽搭搭地想了想,又握著拳頭道:“我後悔了,這會兒想想看,我就該把他狠狠打一頓。”

方氏嚇了一跳:“那是一尊煞神,你躲遠遠的就好了,還敢打他,不要命了嗎,以後可彆亂說這種話。”

方楚楚抹著眼淚,想著以後再也打不著阿狼了,覺得生氣,再想著歸還回去的那些銀子和她最愛的簪子,又覺得心疼,又氣又疼,哭得更大聲了。

到了傍晚的時候,方戰回來了,前頭說有緊急軍務,把他留了一夜,其實什麼事情都沒有,他也一頭霧水,此時回到家中,聽得方氏和他細說這個中情形,他驚得目瞪口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爬不起來。

過了良久,他才戰戰兢兢地對方氏道:“那是太子殿下,我……還曾經罰他不能吃飯、罰他麵壁思過……”

方氏順手在弟弟頭上敲了一下:“所以太子派人對你杖責五十,那算是輕的了,依我看,就該砍你狗頭,誰給你的這狗膽啊?”

方戰喃喃地道:“我不知道啊,那時候楚楚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誰能想得到呢,難怪了,那樣的身手、那樣的氣勢,唉,我就說他非尋常人,卻怎麼也想不到這上頭來。”

他想了想,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腦袋還在,真是僥幸。”

轉頭,他又板起臉,對方楚楚怒道:“你原來對太子殿下十分不敬,甚至還打過他,我可對你說,日後若有機會見了太子,記得要向他賠罪,求他寬恕。”

方楚楚憤怒了,臉都漲得通紅:“還賠罪,做夢呢,下回再見他,我、我、我……”

她本來想說“我打死他”,但看著老父親幾乎要吃人的目光,她生生給憋回去了,把頭扭到一邊,“哼”了一聲,氣鼓鼓地道:“我以後再也不見他了,對,絕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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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兩日,長信伯府的蘭台郡主給大理寺卿林家的次媳顏氏下了帖子,請她去朱麓彆苑賞楓。

朱麓彆苑位於長安郊外,其間有半山楓林、一灣溪流,天然自成,每到深秋時節,但見楓葉如霞、碧溪成朱,實乃人間勝景。可惜那是溧陽長公主的產業,長公主下降長信伯,那彆院自然也歸長信伯府所有,尋常人隻聞其名,不得窺見那其中美景。

顏氏娘家亦是長安望族,往日與蘭台郡主曾打過幾次照麵,點頭之交而已,不意今日竟得其相邀,頗為意外。但顏氏是個活潑的,素聞朱麓彆苑之名,心馳已久,欣然應諾。

來送帖子的是長信伯府的一位管事媽媽,看過去十分精乾,那媽媽還笑著道:“我們家郡主是個熱情好客的性子,這回請了不少小娘子去玩,她有言道,楓葉如火,合該大家夥一起熱熱鬨鬨地看一場,才不辜負了這天地繁華之貌,少夫人家中若有小姐妹,難得這機會,不妨一起帶去,湊個熱鬨才好。”

顏氏聽了這話,想起這幾天方家的表妹一直悶悶不樂的,不如也拉她去玩,解解悶也好,當下就約了方楚楚同去。

次日,顏氏和方楚楚一同坐車前往,到了西郊的朱麓彆苑,下了車,竟見蘭台郡主親至門外迎接,顏氏實在是受寵若驚。

蘭台郡主素有長安第一美人之稱,今日更是格外裝扮,粉紫煙羅裳、金繡青翼裙,發間斜插著一隻累絲金雀步搖,垂下來的珍珠足有拇指大小,寶光流溢,更襯得她容姿絕美,明豔不可方物。

蘭台郡主笑著迎上來:“我才送我母親出去,聽說阿顏姐姐過來了,正好等著一同進去。”

她雖笑著,但神情憂鬱,黛眉輕顰,頗有我見猶憐之態。

顏氏客套道:“怎敢勞郡主等候,原是我們來遲了。”

蘭台郡主和顏氏寒暄著,卻有點心不在焉,眼睛頻頻看向旁邊的方楚楚。

方楚楚納悶了,摸了摸自己的臉,一臉無辜:“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蘭台郡主把目光收了回來,勉強笑了笑:“見這位妹妹麵生,多看了兩眼,請勿介意。”

顏氏連稱不敢:“這是我家表妹,剛從北邊回來,今天蹭了郡主的光,帶她過來觀賞這世間難得的美景,多有叨擾,豈有介意一說。”

蘭台郡主臉上的神情有些微妙,像是強行忍耐著什麼,她又看了方楚楚一眼:“北地貧乏,不比京城富庶,這位妹妹既來了,正該好好見識一下,須知這世間千姿百態,總有高低美醜之彆。”

顏氏心裡一咯噔,總覺得蘭台郡主像是話中有話的意思,但方楚楚大大咧咧地卻完全沒有在意,當下也揭過不提。

過不了多久,眾女賓陸陸續續地都來了,莫約十幾人,皆是高門大閥的年輕貴女,蘭台郡主便引著女賓們去了丹霞亭台。

亭台位於半山麓的緩坡上,滿苑的楓葉正是如火時節,向下看,腳下紅雲層疊,向上看,前路丹霞流朱,亭台駐於雲霞間,若有飛火連天之勢,風吹過,紅葉沙沙作響,又似山間濤聲。

更有清溪自山上流經而過,溪水純淨,水底鵝卵石清晰可見,山上的紅葉落於溪間,一片片隨水漂流而下,如同在碧波中用筆墨染了胭脂。

眾人久聞朱麓紅葉之名,大部分今日才見著,皆驚歎不已。

有人在亭子裡坐著賞景,以詩吟和。

有人在樹下散步,時不時摘一片紅葉:“你們快看,這片葉子真真是最美的。”

還有人從溪中拾起落葉,笑道:“我這片才是最美的,不信你過來,我們比一比。”

小娘子們嘻嘻哈哈地鬨成一團,很是熱鬨。

方楚楚自然屬於愛湊熱鬨的,她在地上撿拾了一大捧落葉,嘩啦一下,往空中拋去,讓那葉子四散飄下,落在發間衣襟,她在落葉中打著轉兒,咯咯直笑。

眾人看著好玩,有幾個格外調皮的,也學她的樣子,耍了個落葉滿天飛,都笑得不可開交。

那些個老成端莊的,隻在旁邊抿著嘴笑,不敢過去一起鬨。

蘭台郡主站得遠遠地看著,眼神愈發幽怨:“怎麼跟猴子似的,不見半點溫婉嫻靜,太子殿下居然喜歡這樣的,這、這、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眾人耍了一會兒,忽然有人發現溪水中漂來了不一樣的東西。

一隻紙船逐水流淌,看過去甚是精致玲瓏,船身潔白如雪,伴著碧水紅葉而來,格外惹眼。

溪邊的一個姑娘忍不住好奇心,把紙船從水中撿了起來。

紙船摸過去堅韌厚實,上麵還灑著點點金箔,那紙張是最上等的暮雲春樹灑金箋,方能沾水不濕,稀罕的是,船上還有一張小小的紙條。

貴女們圍了上來:“什麼東西,快打開看看。”

那姑娘笑嘻嘻地打開,紙條上還寫著字,她大聲地念了出來:“楚楚,我錯了。”

“噗”,方楚楚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趕緊捂著胸口,背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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