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楚楚本來意興闌珊, 這下忽然又來了興致,左右看了看,有點好奇地道:“大家好像都很怕你。”
賀成淵隻是微微一笑, 並不接話。
張熹在賀成淵的身後,畢恭畢敬地道:“回姑娘的話, 您把‘好像’這個字眼去掉, 那就對了。”
方楚楚這才想起太子殿下在外頭的名聲, 她上下打量著賀成淵:“我早先聽說,你是凶神惡煞, 比閻羅王還可怕的人物, 名聲不好, 這很要不得。”
東宮侍女弓著腰捧上了吃蟹的器具, 亦是一套蟹八件,不過是用赤金打造的, 尾梢還鑲嵌著紅寶石,看過去精美細巧。
賀成淵拿起了其中一個赤金小鉗子, 開始動手拆蟹, 一邊不動聲色地道:“外人以訛傳訛,算不得數, 我這個人一向老實又聽話, 你是知道的。”
張熹站在後麵猛擦汗。
賀成淵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那本應是持劍的手, 如今拿捏著小小的器具,依舊是沉穩有力的, 動作如同行雲流水, 嫻熟利落。
方楚楚手托著腮, 在那裡看著賀成淵拆蟹:“你們果然是上等人家, 吃個螃蟹還要這般講究,這些個小剪刀、小錘頭什麼的,我見都沒見過,她們還嘲笑我土氣呢。”
賀成淵的手停頓了一下:“誰敢嘲笑你,你說,我砍他腦袋。”
“噗通”一聲,那邊有個膽小的姑娘暈過去了,方盈盈抖得像篩糠一般。
方楚楚看了方盈盈那邊一眼,慢吞吞地道:“那倒也不必,剛才她們還嘲笑我不會作詩,我也沒放在心上。我這人特彆、大度、真的。”
“噗通”,又暈了一個。
賀成淵看著方楚楚,卻嚴肅地糾正她:“你哪裡大度,我不小心做錯了一回,你就一直揪著不放,十分小心眼。”
方楚楚驕傲地把臉扭開:“我對旁人都好,就是對你小心眼,我還生氣著呢。”
賀成淵剔好了一小碟蟹肉,細心地澆上了一點薑汁米醋,推到方楚楚的麵前:“彆生氣,吃螃蟹。”
他還斟了一小杯酒:“有蟹不可無酒,這是新釀的秋梨桂花露,不很烈,一點點酒味,你嘗嘗看。等下我再給你剝石榴吃。”
方楚楚試圖板著臉,沒繃住,忍不住笑了一下,露出了嘴角邊的小梨窩。
什麼時候可以戳一下呢,賀成淵的心又開始癢癢的,可惜現在還不敢。
侍女們弓腰端上了桂花綠豆麵子和清水,賀成淵用這兩樣東西淨了手,又仔細擦乾了,然後拿起了一把金絲纏柄小銀刀,開始剝石榴。
方楚楚坐在那裡吃著螃蟹,啜一口桂花露,味道很好,十分愜意。
旁人大氣都不敢喘,低頭坐於席間,鴉雀無聲,隻有蘭台郡主告稱身體不適,踉蹌著退走了。
少頃,賀成淵剝好了一碟朱紅剔透的石榴籽兒,又默默地推到方楚楚的麵前。
這時候,方楚楚卻覺得有些兒不得勁,她認真地對賀成淵道:“太子殿下,你坐在這裡,大家都不敢說話了,好生無趣,你能不能走開?”
用完了就丟過牆,她也過於無情了。
賀成淵斷然拒絕:“不能。”
他的目光環顧四周:“諸位怎麼都不說話?”
周圍馬上響起了乾笑聲,一位年長的夫人硬著頭皮打哈哈:“今天的天氣真不錯,許夫人,你家的菊花可真漂亮,今年好像還多了幾個新品,我看那叢綠菊就很不錯,莫非是汴梁綠翠。”
許大夫人擦了擦額頭的汗:“那汴梁綠翠大前年就有了,姚夫人你記岔了。”
姚夫人笑得更尷尬了:“你們看看,年紀大了,記性就差了,我每年都來的,居然搞混了。”
就這麼一打岔,這席間才漸漸有了一點聲響。
張熹向前了一步,十分狗腿地拍馬:“姑娘方才說什麼來著,還有人敢嘲笑您不會作詩,那不如讓那些會作的作上幾首給您品品?若您覺得她們作得好,就賞她們,若作不好,嘿嘿,就罰她們,您看可還有趣?”
賀成淵頷首:“可。”
這主意大好,橫豎今天她是要仗勢欺人的,方楚楚來了精神,馬上指了指方盈盈:“來,就是你,作一首詩給姐姐聽,喏,就以這個螃蟹為題,古人有五步成詩之說,我也不苛求,出來,走十步。”
方盈盈恨不得能暈過去,可惜大約她身子過於壯實,暈不過去。她的腿軟得像棉花,也彆說十步了,一步都邁不出去。
她在那裡抖了半天,也憋了半天,才吭吭哧哧地開口:“那個……詠蟹,長螯徒增壯士膽,鐵甲錚錚卻無腸,一朝破開紅玉滿,不令公子再橫行。”
雖然沒有什麼文采,好歹也算成詩了,方盈盈拍了拍胸口。
方楚楚卻對賀成淵道:“我怎麼聽著這像是在說你,你看看,鐵甲錚錚卻無腸,和你多像,原來是你是屬螃蟹的。”
方盈盈兩眼一翻白,終於如願以償地暈了過去。
賀成淵若無其事:“哪裡像我,螃蟹是橫著走的,我儀態周正、舉止端方,堪為君子表率,怎可和螃蟹相提並論。”
“分明就很像。”方楚楚堅持,“原本看著老實,趴著不動,稍微戳一下,就舞著大鉗子氣勢洶洶的,十分霸道,那還不是你嗎?”
這下子連顏氏都想暈過去,她使勁朝著方楚楚擠眉弄眼,用口型道:“閉嘴!快閉嘴!”
而賀成淵卻歎了一口氣:“你說像就像吧,總之你說的都是對的。”
方楚楚滿意了,又轉過臉去,看了看席間一些姑娘。
一個姑娘格外機靈,馬上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持著酒杯對方楚楚恭恭敬敬地道:“姐姐好,好姐姐,妹妹我敬你一杯酒。”
這個妹妹很懂事。
方楚楚的眼睛笑得彎彎的:“你想作詩嗎?”
“不、不、不。”那姑娘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我連賦比興是什麼都不懂,哪裡敢在姐姐麵前作詩,羞煞人了,求姐姐饒過我這一遭吧。”
方楚楚揮了揮手:“那算了,我就說了,你們非要作那勞什子的詩,何苦費那腦子,菊花不香嗎?螃蟹不肥嗎?好吧,你看花吃螃蟹去,放心,你看看,我多大度的一個人,不和你計較了。”
那姑娘含淚又坐下了。
有了一個乖巧的,馬上那幾個妹妹就學樣了,圍著方楚楚一口一個姐姐叫得特彆甜,聽得方楚楚眉開眼笑。
連顏氏都忍不住低聲笑罵:“這丫頭,活脫脫小人得誌便猖狂,那小模樣兒,太招人恨了。”
方楚楚耳尖,聽見了,抽空還回了一句:“二嫂子,所謂人生得意須儘歡,難得有機會讓我囂張一回,你可彆說我。”
賀成淵用拳頭抵住嘴,輕輕地咳了一下,他的眉目還是冷峻的,語氣卻是溫柔的:“無妨,但凡有我一日,你在這長安城儘可以橫著走,比螃蟹都橫也不打緊。”
他的聲音很低,隻有方楚楚聽得見,渾厚的,帶著男人特有的磁性,好像從耳朵邊蹭過去,她的耳朵都紅了。
方楚楚板起了臉:“我儀態周正、舉止端方,堪為淑女表率,怎可和螃蟹相提並論。你胡說八道,小心我打你。”
她若為淑女表率,天下淑女危矣。
賀成淵卻微笑著回道:“是,我又說錯話了,對不住,我讓你打。”
方楚楚“哼”了一聲:“你欠打的地方可多了,我都記在心裡了,總有一日要一並和你算賬的。”
賀成淵慢條斯理地道:“我欠你的,你記著,你欠我的,你還記不記得?”
方楚楚睜大了眼睛:“我欠你什麼?胡說,你連人都是我的,我還能欠你什麼?”
“噗嗤”,有人聽見了,把口中的酒都噴了出來,幾乎嗆死。
張熹又在擦汗了,饒是精明能乾如他,今天也感到吃不消了,要不要把在場的人都滅口了?這可真是個難題。
賀成淵麵不改色:“你當日說過,要教我射箭,那時候才練到一半就被打斷了,我還沒學會,今日,聽說你又要收幾個徒弟、教他們投壺,你說說,這該不該?凡事都講究個先來後到,誰這麼大膽子,敢橫插到我前麵去。”
方楚楚聽到這個,心虛了一下:“沒有,沒收成。”
然後她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沒什麼可心虛,當下抬起下巴,理直氣壯地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怎麼敢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的,我愛教誰,那是我的事,不許你管。”
賀成淵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目光森冷:“我不管你,我管彆人,且看著,日後誰還敢向你拜師,我倒真要敬他是條漢子。”
方楚楚這下總算知道剛才那個公子為什麼後來見了她跟見鬼似的,她氣鼓鼓地道:“你果然是屬螃蟹的,霸道不講理。”
風微微地吹過來,撩起她一縷發絲,沾在唇上,被她自己咬住了。
她鼓著腮幫子,眼裡卻帶著柔軟的笑意。她剛才喝了點酒,臉蛋紅撲撲的,菊花清淡,怎比她顏色如春曉。
賀成淵沒有喝酒,卻覺得有點兒醉了。
秋日方長,陽光濃軟。
他又想起了方家院子裡養的那隻小雞仔,揮舞著翅膀,氣勢洶洶地朝著他唧唧叫,軟乎乎的一團,還能跳到他腳上踩他。
他微笑了起來:“若論不講理,這天下可再沒人比你強了,你怎麼好意思說我,不過無妨,在我麵前,你本就無需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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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秋,天一日冷勝一日,葉子早就已經落儘,隻留光禿禿的枝乾在風中蕭索,轉眼,便是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