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王子公主皆噤聲垂首, 妃嬪們知趣地站了起來,一個個默不作聲,躬著身子退下去了。
賀成淵慢慢地飲儘了杯中的殘酒, 才淡淡地道:“那座梅園是我母後的嫁妝,她隻生了我一個兒子, 自然是歸屬於我, 我處置自己的產業, 有何不可?”
他的嘴角勾了起來,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怎麼, 父皇也喜歡那個園子嗎, 可是您已經很多年沒有過去了, 我以為您大約已經忘記了, 裡麵的梅花死了很多,和早先也不一樣了。”
肅安帝的手在袖子下麵抓緊了。
他想起了雪落在梅花上的那個冬天, 那個長安城中最美麗的女子折下了一枝梅花,遞給他:“贈君一枝雪, 料想春不遠矣。”
或許她的味道還留在那片梅花林中, 他想去,又不敢去, 斯人已遠, 不可追憶。
肅安帝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按捺下來:“你把園子送給誰了, 對了,聽皇後說, 是你看上的姑娘, 哪一家的?”
賀成淵嚴厲地看了馮皇後一眼, 不動聲色地道:“不是什麼高門大戶的姑娘, 她的父親是個七品的武官,在右監衛軍中任職,也沒什麼可說的。”
賀成淵那一眼,目光銳利如劍,刺得馮皇後心驚肉跳,她的手心捏了一把汗,勉強笑著,端起了一杯酒,飲了一口壓驚。
肅安帝臉色鐵青,厲聲道:“那樣家世卑微之人,如何能消受得起你母後的香雪林,太子,你向來穩重,怎麼在這種事情上荒唐起來了?”
“皇上先彆責備太子。”馮皇後仿佛是在替賀成淵辯解,“那個姑娘,原也是名門之後,隻是到了她父親這一代才平庸了,她的祖父是靖海候方守信,大周赫赫有名的神箭之將,她的外祖父是顧銘,當年曾任過太子太傅,方家和顧家都是士族高門,按說這姑娘的身份也不算低。”
“顧銘?”肅安帝心中一震,怒極而笑,“顧銘的外孫女?好,很好,太子,你是個重情意的人,對當年太傅的後人十分關照哪。”
昔年顧銘與振武王姬長河是為至交,連顧銘的太傅一職都是姬長河所薦。
顧銘是個名達天下的大儒,大約是書讀多了,迂腐過分,耿直得像塊石頭。振武王府出事後,顧銘以血書在玄武門外為姬家陳訴冤屈,更是在金鑾殿上直斥肅安帝。
“姬長河以赤血守國門,未料如此下場,鳥未儘,卻折弓,皇上何以安天下?”
肅安帝至今想起來,猶恨得咬牙,他厲聲道:“你還沒有忘記顧銘、沒有忘記姬家的人,太子,你還在記恨朕嗎?”
王子和公主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魏王賀成弘低著頭,卻微微地笑了笑。
賀成淵端坐不動,神色如常:“父皇言重了,不過兒女之情,怎麼就扯得那麼遠了去?安西之戰,那個姑娘救過我的命,如果沒有她,我早就死在外麵了,就憑這一點,我對她好一點,有什麼不行的?“
肅安帝一拍龍案,怒道:“朕說不行就是不行!”
馮皇後趕緊出來打圓場:“皇上、皇上息怒,今天大年夜呢,您看看,嚇得孩子們都不敢說話了,太子畢竟年輕,偶爾糊塗也是難免的,原是我這做母後的不是,平日對他關心少了,不急,慢慢說給他聽,他總會明白的。”
眾王子與公主一起起身,跪伏於地:“父皇息怒。”
賀成弘更是道:“太子素來對國儘忠、對君儘孝,父皇今日要是氣壞了身子,豈不是陷太子於不忠不孝之地,太子心中也是難受,父皇素來是疼愛太子的,求父皇體恤。”
肅安帝餘怒未消:“你們一個個都替這個逆子說話,你們看看,他那樣子,像是會領情的嗎?沒心沒肺,果然是和姬姓之人一般模樣。”
他又想起了他的姬皇後,是的,姬家的人,都是那麼無情,當年她拔出劍,當著他的麵切開了脖子,她的血濺在他的臉上,她美麗的眼睛睜得那麼大,死了還望著他,那一幕,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不會忘記她有多狠心。
他望著賀成淵,冷冷道:“太子,這個事情,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要怎麼做,不需朕再提醒你。”
賀成淵站了起來,對著肅安帝略一躬身:“兒臣喝多了,有點醉了,父皇請恕兒臣先行告退了。”
言罷,他不待肅安帝再發話,徑直走出了大殿。
身後傳來肅安帝憤怒的聲音:“賀成淵,你這個逆子,你走,走了就彆回來見朕!”
賀成淵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從溫暖的長明宮中出來,外麵的風吹著,夾著雪花撲麵而來,落在賀成淵的眉間,凝結成了霜。
身後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宋太監從內間追了出來,為賀成淵遞上了他的鶴氅:“天怪冷的,快披上。”
賀成淵默默地接了過來,抖手披上。
宋太監歎氣:“好好的年夜飯,怎麼吃成這樣,殿下,不是老奴說您,您何苦總是當麵刺皇上的心呢,要知道,這些年,皇上心裡也苦,畢竟是親生的父子,您過會兒再進去,哪怕什麼話也不說,皇上就知道您服軟了,給皇上一個□□下來就好,彆倔著。”
賀成淵拂了拂身上落下的雪花,淡淡地道:“不,不進去了,他們一家人,夫妻和睦、父慈子孝,我算什麼呢,憑白給人添堵罷了。”
他舉步走開了,在雪地裡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
雪越下越大了,在他的身後慢慢地把腳印覆蓋,仿佛沒有留過什麼痕跡。
——————————
夜裡的雪在窗格子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大姑說,今年的除夕夜,雪下得格外大,但我覺得,還是比不上我們青州那邊,年初的那場雪才叫大呢,那時候爹您還在北山大營,那雪把瓦片都壓壞了。”方楚楚一邊在陶罐裡撈著肉圓子,一邊笑道。
“什麼我們青州?”方戰糾正她,“楚楚,我們不過在青州多住了幾年而已,這裡才是故裡,你快改過來,我們長安才對。”
桌子上擺了一個鐵架子,上頭吊著陶罐,下麵的小爐子裡燃著木炭,陶罐裡的湯水咕嚕咕嚕地沸騰著,吃得方楚楚鼻尖都出了一點汗。
“什麼我們長安,彆人都當我是鄉下來的,才不認我是長安人呢,有什麼要緊,爹您彆瞎講究。”方楚楚吃得腮幫子鼓鼓的,一邊咿咿唔唔地道。
“你就是個上不了台麵的鄉下姑娘,吃都沒個吃像。”方戰笑罵著,卻還不停地把菜推到女兒麵前,“來,多吃點。”
他一邊吃著,一邊感慨地道:“上一次在長安過年的時候,你才那麼一點點大,你祖父抱著你吃飯,你還揪著他胡子不放,那時候多熱鬨啊,你祖父祖母、我們一家、你二叔一家,唉,現在就我們兩個人,過兩年,你出嫁了,就爹自己一個人過年了。”
老父親說著說著,還自己傷感了起來。
方楚楚“嗤”了一聲:“爹,您真是的,這麼好的日子,就不能想點開心的事兒嗎?你放心,我出嫁了把你帶上,不會讓你一個人過大年的。”
方戰笑罵:“說什麼傻話呢,被人聽見了要笑的。”
他忍不住看了方楚楚一眼:“鄭三前兩天還寫信來了,說他在安西軍中作戰勇猛,立了軍功,被上峰嘉獎了,說不得過年就要提拔他了,不過,可惜啊,安西那麼遠,爹還真舍不得把你嫁到那邊去。”
方楚楚揮了一下手,生氣地道:“爹你胡說什麼,我才不要嫁給鄭三,他那麼笨,我看不上他。”
方戰點頭:“看不上鄭三,那我們再看看彆的。我已經交代你大姑和姑丈了,看看這京城裡有沒什麼合適的世家子弟,彆的不說,人一定要老實,才能受得了你這嬌縱性子,還有你二表哥,也答應在南湖書院好好幫你找找,若有家世清白的讀書人,那是最好,那裡出來的人大多有幾分出息,將來你也能跟著享福。”
方楚楚聽得手都抖了一下,筷子上夾的肉圓子都掉到了地上,她嬌嗔道:“爹你夠了,這些話怪嚇人的,你彆說了,再說我都吃不下了。”
方戰瞪她:“什麼嚇人,我和你說,好好聽爹的話,找個本分的人家趕緊嫁了,彆和那個那個誰的攪合在一塊兒,小心生出事端來,聽見沒有?”
方楚楚扮了個鬼臉:“那個那個誰誰誰呀?我不知道。”
她不待方戰再說話,跳了起來,笑嘻嘻地道:“東西掉地上了,我去拿掃帚。”
方楚楚逃了出去,在院子裡溜達了一圈,沒找到掃帚,忽然想起來,白天大掃塵的時候,好像擱在大門口了,她又出去找。
打開了大門,下著雪的夜晚,沒有月光。
黯淡的夜色中,賀成淵立在門口。
他不知道站在那裡多久了,一肩霜雪、半頭斑白,風夾著雪,落在他的臉上,在這冰冷的夜,他沉默地佇立著。
一匹黑色的駿馬立在他的身後,一人一馬一地雪,連影子都是模糊的。
方楚楚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捏了一下,忽然酸澀了起來,她奔了過去,踮起腳尖,拍打著他肩膀上的雪,埋怨道:“乾什麼呢,傻站在這裡,也不吭聲,今天大年夜呢,不在家裡好好吃飯,怎麼跑我這來了?”
賀成淵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什麼特彆的情緒:“我被父親和繼母從飯桌上趕下來了,他們不喜歡我,我隻能自己一個人過年,怪沒意思的,想過來找你,又怕擾了你家過年,會惹你不開心,我就在這門口站著看看就好。”
縱然拂去了雪,他的肩膀也還是冰冷的。
方楚楚心疼壞了,扯著他的袖子往裡麵走:“你過分了,過門不入,是不是看不起我,快點進來。”
那匹黑馬十分乖巧,自己跟在賀成淵後頭進來,進了院子之後,抖了抖身上的雪,“噅噅”地叫了兩聲。
方戰聽見馬鳴聲,納悶地跑出來一看,這一看,他呆了一下,慌忙下跪:“未知殿下駕臨,有失遠迎,望乞恕罪。”
賀成淵虛虛地伸手扶了一下:“方大人請起。”
“好了。”方楚楚推了推賀成淵,“你們兩個,彆在那瞎客套,可煩人了。”
她拉著賀成淵的衣袖進了屋子,拿了一塊帕子給他拭擦頭上和肩上的雪。
屋子裡燒著取暖的火盆,熱乎乎的,雪落在地板上,轉眼便化開了,留下濕漉漉的痕跡。
方楚楚的眉頭皺了起來:“不行、不行,你身上都濕了,要換一身衣裳。”
她又風風火火地到隔壁屋子去翻東西了。
不到片刻,她回來,手裡抱著一堆衣服,塞給賀成淵:“喏,你原來的衣服,快換上。”
那衣服的布料並不太好,摸在手裡是粗澀的,賀成淵低頭看了看,輕聲道:“我還以為你已經把我的東西都扔了。”
方楚楚哼了一聲,一抬下巴:“差一點點就扔了,後來有點舍不得,想著還能留給下一個奴隸穿,就擱在那裡了,太子殿下您彆嫌棄。”
仿佛是雪慢慢地融化開了,賀成淵的眼睛裡露出一點暖意:“雖然有點嫌棄,但還是可以將就穿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非常麻利地在脫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