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顯就是抽血之後才會留下的針孔。
時清檸清晰地聽見耳邊“嗡”的一聲震響,蓋過了所有外界的聲音。
有幾秒鐘眼前整個世界都褪了色,茫然一片灰白。
隻有柏夜息臂肘間的血瘀還顯著色,猩紅如滔天血海一般擴散開來。
吞沒了整片視野。
“醫生呢?”
時清檸語氣格外冷靜。
但事實上說話時,他自己都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
“趙醫生今天不是要來給我做檢查?先請他來幫忙看一下。”
阿姨,又或者是孫明,不知道哪個人給趙醫生打了電話。
幸好醫生原本就在來的路上,沒多久就進了時家。
“醫生來了!來了!”
阿姨拔高的聲調漸漸傳入時清檸的耳中,他恢複了一點聽覺,起身想給醫生讓開空間。
準備後退半步時,時清檸才察覺到腰後的力度,和自己小腿上僵硬的疼痛。
因為剛才著急撲過來的動作,時清檸並沒有站好。
他的小腿前側正硌在椅子的橫杆上,自己卻毫無所覺,以這個僵直扭曲的姿勢站了那麼久。
還是柏夜息用另一隻手半圈過人腰側,不著痕跡地護住了他。
時清檸的眉心慢慢皺了起來。
他的手還抓在對方的手腕上,兩人的手指都是毫無血色的冷白,貼觸的體溫說不出誰更冰涼。
“怎麼回事?我看一眼。”
醫生的聲音終於喚回了時清檸的意識。
他讓開位置,看著醫生查看起柏夜息的手臂。
“呦,怎麼這麼嚴重。”
趙醫生也被唬了一下,仔細端詳過之後,才道。
“這應該是抽血之後導致的淤血。”
他問:“是不是抽完血沒按好針孔?”
柏夜息的目光從時清檸身上收了回來。
“沒按。”
“哎喲,不按可不行啊。”
趙醫生說。
“抽血結束後毛細血管會繼續出血,嚴重的話就會滲到皮下組織裡。”
“看你的凝血功能可能不是很好,下次再抽的話記得多按一會。”
雖然叮囑得很仔細,但趙醫生神色間並沒有太多的擔憂,他問。
“抽血結束夠二十四小時了嗎?”
柏夜息點了下頭。
“那就可以熱敷了。”
趙醫生道。
“以後再遇到這種情況也是,抽血後有淤青,二十四小時內冷敷,超過時間可以熱敷,還可以用切得薄一點的土豆片貼在上麵,消腫。”
醫生吩咐了阿姨幾句,阿姨便連忙準備去拿熱毛巾。
卻忽然被叫住了。
開口的是柏夜息:“麻煩拿個熱水袋。”
他說:“二少的手很涼。”
“好好。”阿姨忙不迭點頭。
趙醫生也回頭。
“二少?怎麼回事,臉色這麼白。”趙醫生說,“來這邊,小心點坐好。是受涼了嗎?”
“沒有。”時清檸怔怔地看著醫生和柏夜息,像是還沒反應過來。
“他的傷……”
“不是什麼大事,過段時間等淤血慢慢吸收了就好了。”
趙醫生道。
“這些天彆劇烈運動,彆受風,不要提重物,注意休息。有空了可以去醫院查一下凝血功能。”
他簡單囑咐完,就對時清檸道。
“好了,二少來,我給你做下檢查。”
時清檸耳邊的嗡鳴這時才稍微平複了一些。
沒出大事……就好。
時清檸要做的仍是術後檢查的一部分,流程也早就熟悉了。
他一邊回答著趙醫生的問題,又分神看向了柏夜息的手。
男生的手已經恢複如常,不再有晃抖,似乎隻是剛剛有些疲憊,現下已經緩了過來。
和故事中提到的後遺症,神經性痙攣的症狀並不相同。
時清檸的思維漸漸恢複運轉。
他意識到——
自己被給騙了。
時清檸梳理出的劇情是安家在兒子重病時找到柏夜息,要求其為兒子獻血。
但當時柏夜息已經離開安家,安家又是如何知曉的他的血型?
答案隻能是。
安家早就知道了。
可是安家兒子自小就多病,甚至於柏夜息被收養後就一直在負責日夜照看安家兒子,被當做下人來看待。
而安家兒子的血型又如此特殊。
安家真的會等到兒子十六七歲時,才突然發現血液稀缺嗎?
時清檸的後背漸漸攀爬起一股涼意。
對著柏夜息這個罕見的同血型之人,安家又真的會等到血液急缺時,才去打他的主意嗎?
時清檸患有先天心疾,大大小小的手術做過不知凡幾,雖然現在記憶混亂,但對醫療方麵的事,他比許多成年人還要熟悉。
時清檸記得。
……有一種采血方式,就叫預先備血。
預先備血指的是一些稀有血型的人,以防萬一,會提前為自己儲存備用血液。
在正規合法的渠道中,這種備血一般會通過提前采集備血者自己的血液來完成,即自體備血。
可是在很多情況下,需要備血的人會無法滿足采血條件。
比如因妊娠導致血紅蛋白下降的孕婦,比如……常年多病的體弱患者。
徹入骨髓的寒意愈發森冷。
時清檸看向柏夜息,對方已經把口罩戴了回去。
熱敷的毛巾擋住了他的傷處,鏡片和口罩遮住男生蒼白的麵色,銀星般垂落的眼鏡鏈讓柏夜息看起來清貴又冷冽。
任誰評判,都忍不住由衷讚歎。
一個多麼英俊而優雅的年輕天才。
所以才更讓人根本無法理解。
為什麼會有人殘忍至此。
看他竟隻像在看一個……
人型血袋。
“二少……二少?”
趙醫生的聲音傳來,勉強叫回了時清檸的注意力。
“怎麼了?”時清檸問。
趙醫生欲言又止,皺眉問:“二少是累了嗎?”
時清檸:“還好。”
趙醫生多看了他兩眼,才收好各種測量儀器,翻著手中記錄下的數據,道。
“各項指標還在正常範圍內,就是稍微有些波動。這兩天一定注意好好休息,不要過度勞累。”
趙醫生說著,似乎還是不放心,多提了一嘴。
“我記得後天是日常的複查時間吧?不行就換到明天,早一些去。”
“好。”
時清檸應得很乖。
“等媽媽回來我和她商量一下。”
又叮囑了兩句之後,趙醫生才離開。
那邊阿姨也到了下班時間,她卻還是放心不下。
“這個暖手寶可以嗎?不行我再找個大點的來。”
時清檸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他根本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拿到的暖手寶。
這東西的功率似乎還不錯,時清檸的掌心被溫得發熱,甚至有些發燙。
可他的指尖和指背仍是徹骨的冰涼。
“可以的,阿姨。”
時清檸溫聲說著,他送走了憂心忡忡的阿姨,重新走回來,坐到了柏夜息麵前。
時家其他人都還沒回來,客廳隻有他們兩個人。時清檸伸手,用那個暖手寶,輕輕抵在了柏夜息毫無血色的冷白指尖。
他低著頭,輕聲問。
“這是怎麼弄的?”
“抽血,”柏夜息說,“做體檢。”
體檢需要抽那麼多血嗎?多到柏夜息都唇色慘白。
而且他的衣袖剛剛隻卷到肘彎,但就僅僅隻是在那瘦可見骨的小臂上,時清檸就看到了不止一個針孔。
時清檸閉了閉眼睛。
柏夜息沒有說實話。
時清檸想起了前幾日的琴行,想起更往前兩人的初見,那天柏夜息被十幾個人圍攻,打得滿身臟濘,卻隻對他說。
“手,沒事。”
你看中的手,沒有受傷。
時清檸感覺柏夜息似乎從不在乎,不在乎被傷害。
不在乎有痛楚。
他好像對自己的身體毫不在意,剛剛給傷口熱敷,阿姨將毛巾覆上去時都忍不住皺眉輕嘶,動作小心到輕而又輕,生怕會碰得更疼。
柏夜息卻連表情都沒有變一下。
神色一如往常冰封。
時清檸早察覺柏夜息缺少人氣,他甚至一時想不出什麼能引起對方的波動。
在柏夜息眼裡,似乎人生已經毫無期盼。時清檸不敢去想。
他甚至開始懷疑,柏夜息對鋼琴都可能毫不在意。
如果當真熱愛音樂,醉心鋼琴,那柏夜息今天下午就不該堅持上課。
他明知道這樣會對手有影響,時清檸分明感覺到柏夜息彈到後來已然體力有缺。
剛才他拿銀勺時會抖,也是因為耗費了太多力氣。
柏夜息不懂得“愛護”……甚至隻是“保護”自己。
時清檸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冷漠到連自己都不關心的人。
他不知道要經曆過什麼樣的事情才會逼出這種狀態。
柏夜息是個活生生的人啊,他不是人型血袋。
他隻是一個……才十六歲的小孩。
時清檸眼尾泛紅,無聲地努力眨了下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身體年齡變小,他的眼窩仿佛也變淺了,太容易被模糊。
強壓下翻湧的酸澀,時清檸輕聲開口,聲線冷靜。
“你在哪裡做的體檢?”
無論怎麼樣,無論多困難。
他不可能放任不管。
翌日。
海城德鑫醫院。
今天是海城德鑫醫院試運營三個月的紀念日,也是他們接待本地最大醫療器械公司的好日子。
醫院領導早早等在了醫院門口,笑容滿麵地迎接了他們的重要客人。
“歡迎歡迎,”院長握著的對方負責人的手,激動搖晃道,“熱烈歡迎啊!”
“我們早就聽說了時美公司的盛名,總部來咱海城選址的時候就定好了,一定要找時美合作。這不,總算是等到了!”
院長帶著人進院參觀,笑得滿麵油光。
“時美公司現在在全國都打出名號來了,正好,我們德鑫也是,雖然德鑫是一家私立醫院,但我們在全國已經有十二家分院了,咱們合作,那就是強強聯合啊!”
時美公司負責人聽著,隨聲點了點頭,笑而不語。
他們走到了榮譽室,院長來了精神,指著正中牆壁上那個最大的花邊獎盤道。
“來來來,您看,這是我們和博愛公益慈善基金會的合作紀念!”
時美負責人這才露出了一點表情波動:“博愛?澳島那個基金會嗎?”
“沒錯沒錯,就是他們。”院長顯然對博愛的知名度非常滿意,繼續侃侃而談。
“博愛有個項目專門是為做器官移植手術的病人打造的,資助他們來支付高額的醫療費用。這個項目目前就在和我們德鑫談,所以我們醫院的技術呢,您是完全可以放心的,我們日後的發展可是相當長遠。”
院長介紹了好一番他們的宏偉藍圖,在他慷慨陳詞的時候,後門處有個人悄悄進來。
見院長還在聊,那人便悄悄拉了拉隊伍裡一位副院長的衣袖。
副院長回頭,跟著那人走了出去,到了旁邊一個空房間裡。
“錢副院長,昨天那個做過體檢的小孩來了。”
“哦?”副院長眼中精光一閃,“是那個姓柏的對吧?”
“對對。”
“行,”副院長一擺手,“吩咐他們去準備一下吧,等人來了就去給他抽血。”
“哎,”那人應了一聲,“還和昨天一樣?”
“不,今天換個大的,”副院長想了想,道,“直接上血袋吧。”
他揚揚下巴:“多抽點,彆摳摳搜搜的,不夠就直接上300cc,又死不了人。”
“是!”
那人應聲要走,轉念一想的副院長又把人叫住了:“算了,讓他們準備好,我親自去抽。”
因著接待來訪公司的緣故,人群大都聚集在樓上,醫院的一樓大廳頗顯的有些冷情。
抽血窗口就在大廳旁不遠處,副院長到時,那個姓柏的男生已經到了,正垂著眼站在牆邊。
副院長撩起眼皮打量了對方一眼,暗中嫌棄地皺了皺眉。
他最討厭這種留著不倫不類發型的人,怪裡怪氣的小白臉,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男生留著垂腰的長發,幾縷發絲散落在肩膀前,順長而飄潤。幾個女護士原本正忙著準備器械,見到那男生之後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動作,明裡暗裡地打量著他,還悄悄交頭接耳,笑得紅了耳朵。
副院長一眼就看見其中一個女護士正是拒絕了自己兩次鮮花的那個,頓時眉心擰得更緊,從鼻子重重哼了一聲。
“嗯咳!”
在場幾人這才收了笑容,忙自己的事去了。
副院長抬眼一掃,就見那個男生聽見聲音也看了過來。
男生本身就有些陰沉,看人時更讓人覺得後背發冷,很不舒服。
不過男生隻看了一眼,等副院長掃過去時,就收回了視線。
副院長知道這種人都虛有其表,被自己看一眼就嚇得不敢亂瞟了,內心更加鄙夷。
他伸手拿過血液檢測單,瞥了一眼上麵顯示的稀有血型,心想。
這人也就身體還有點用。
抽他這些血也算是能給社會做的唯一貢獻了。
“小張。”
副院長喊了一聲。
“單子開好了嗎?準備抽血。”
一名護士將開好的抽血單放在了桌上,另一名護士則拿著酒精棉棒,準備給男生做消毒。
其實原本還有人想上前幫忙卷袖口,卻被那男生冷冷避開了,隻好尷尬地停了動作。
但當男生把衣袖卷起,露出蒼白手臂時,在場幾個護士卻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天哪……”
副院長聽見她們的驚呼聲,皺眉:“吵什麼吵?”
他手裡剛拿好抽血針,抬頭去看,第一眼居然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