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這一命令,像是火引子,點燃了城內百姓心裡的恐慌。
武力鎮壓是最有威懾的法子,然凡事都有相反麵,強迫百姓平靜下來,隻會起一時效用,會越發加劇城裡百姓的不安與懼怕。
幸而,甄玉棠站了出來,她是孕婦,又帶來了十幾輛馬車的糧草。
麵容姣好的女郎,說話時聲音柔柔的,在一群惶惶不安的百姓中間,宛若春日的風緩緩吹拂般沉靜。
那些鬨騰的老老少少望著甄玉棠,安靜了下來,心底深處重新湧上幾分信心。阮大人的夫人懷著身孕,還堅守在薊州,最起碼,阮大人不會放棄一城的百姓。
不廢一兵一卒,甄玉棠的幾番話,給其他百姓吃了一粒定心丸。
方才那個鬨騰著要出城的年輕男子,麵對著甄玉棠兩靨的笑眼,身上豎起來的刺針不見了,“阮夫人一個弱女子都可以留在薊州,男子漢大丈夫,我…我當然也可以。阮大人,高知府,我們這些人的性命,就交到你們手上了。”
阮亭麵色肅然,“朝廷派我來薊州,我可以保證,我會陪著城裡的百姓到最後一刻,不到最後關頭,決不放棄每一人。疫情嚴重,需要大家的配合,這樣才能夠齊心協力、共度難關。”
其他人直直盯著阮亭,心頭的不安散了些,阮大人從京師而來,身為狀元郎本該前途無量,卻和他們這些市井小民一樣困在薊州。
薊州的瘟疫爆發了二十來日,可他們從來沒有在阮大人臉上看到一丁點兒的慌亂與懦弱。或許,他們可以相信阮大人。
高知府則把糧草與藥材的情況告訴了圍著的人群,隨後,那一群人慢慢散去。
等不見了人影,高知府抹了下鬢邊的冷汗,滿臉無奈與疲憊,“幸虧有阮大人和阮夫人在,否則,我還真不知該怎麼安撫這些百姓。”
望著高知府鬢邊新生的白發,阮亭深知他的不易,“瘟疫嚴重,也多虧高知府在一旁時時提點,各項命令才能嚴格貫徹執行,沒有出多少差錯。”
這麼一折騰,轉眼間到了午時,用膳的時候,阮亭並無食欲,他隨便用了幾口,便放下竹筷。
今個那群鬨騰的百姓,給他一個警醒,即便那群人被勸服回去,可眼下隻是一時平穩,如果到月底前還沒有進展,他無法想象到時候會是怎樣的局麵,人人自危和恐慌,薊州會成為一鍋沸騰的熱水,灼燒著城裡的每一個人。
甄玉棠看向他,“你不吃了嗎?”
“我不餓,你多用些。”阮亭不欲影響甄玉棠的食欲,說著話,給她夾了一筷子的菜。
目光落在阮亭麵上,他的眉宇間似是覆了一層冷霜。
甄玉棠傾著身子,素白的手握上他的大掌,柔聲道:“夫君,我知你負擔著壓力,可你總要好好用膳呀,不然鐵打的身子都受不住。就當是陪著我和肚裡的寶寶吃一些,好不好?”
阮亭冷峻的麵色放緩,反握著甄玉棠的小手,“玉棠,幸虧有你陪著我,不然,我所有的壓力隻能自己承擔。”
甄玉棠淺淺笑了一下,“你是官員,是薊州百姓的支撐和依靠,你不能在他們麵前流露一絲的軟弱。不過,你可以對著我發牢騷或者抱怨,你的壓力和擔憂都可以告訴我。”
她來到薊州不過一日,便目睹了那些瀕臨崩潰的百姓,阮亭一直待在這裡,肩上的負擔和心中的壓抑遠非她可以想象。
阮亭搖了搖頭,“和你說句話就可以了,來,用膳吧。”
這次,他倒是重新拿起了碗筷,陪著甄玉棠又用了一些。
接下來幾日,感染瘟疫的患者仍在增加,日複一日,距離月底隻剩下兩日。
幾個年輕的衙役變得絕望,“阮大人,馬上就到月底了,是不可能解決薊州的瘟疫的。”
擺在阮亭麵前的,是朝廷又一次發來的政令,命令阮亭定要趕在月底前把患者全數解決。
阮亭看了一遍,放到一旁,淡聲道:“一日未到月底,便還有機會。即便最後是一樣的結果,你我儘力而為,能救一人是一人。”
幾個年輕的衙役聽到這話,慚愧的低下了頭,阮夫人瞧著年齡也不大,卻是這般沉穩鎮定。
這些衙役覺得恐慌不安,是在所難免之事,阮亭道:“行了,你們彆在這兒呆著,忙起來才不會胡思亂想,去糧倉走一趟,請點一下糧食還有多少。”
幾個年輕衙役很聽話,其中一人臨走前,和同伴說道:“咱們順道帶上工具,看看糧庫裡麵有沒有死老鼠。過年的時候,那些老鼠大半都凍死了,沒有凍死的,就喜歡躲在糧庫裡。”
提到了這個話題,他順著說下去,“過年那幾天我幫我伯父家裡收拾糧食,在他們家裡發現了好幾隻死老鼠。後來,我伯父也染上了瘟疫,不幸沒了命,哎!”
聽到這番話,阮亭腦海裡產生一個念頭,他還沒有想明白是什麼,純粹是出於敏銳的判斷力與直覺。
他叫住那個小衙役,“你再仔細說一遍,你看到的那些老鼠和平時的可有不同?”
小衙役撓著腦袋想了想,“大人,好像沒什麼不同的,小的也隻是粗粗看了一眼,那些老鼠應該是過冬的時候被凍死了。”
阮亭若有所思,“你去找幾隻老鼠來,死的也行,交給太醫,讓幾位太醫檢查。”
衙役剛出去,許久未現身的林知落,不似往昔那般沉穩,急匆匆跑了進來,手裡還拿著一張方子,“阮亭,許是薊州百姓要有救了。”
阮亭一怔,倏然起身,“表哥可是研製出來治理瘟疫的法子了?”
林知落把手裡拿著的方子遞過去,“那日你帶我去癘人坊,回來我翻遍了醫書,找到了相似的一例,不過,醫書上並沒有提到治療之策。我試著研製了一個方子,又找了些願意試藥的年輕夫人與男子,根據他們服藥後的情況,不斷改進。”
“患者大多三五日便會病發離世,然那幾個年輕婦人飲了藥,今天正是第七天,我方才為她們把了脈,她們的情況正在好轉。”
阮亭墨眸浮現欣喜,“多謝表哥,這是這麼長時間來,唯一好轉的病例,看來是表哥的法子起了效用。我這就吩咐下去,用表哥的方子來救人。”
林知落分析道:“尋常的風寒也會互相傳染,可我經過觀察,這次的瘟疫,和風寒不一樣,並非是因為氣溫或者自身的緣故,倒像是誤食了某些東西,類似毒蛇、蜘蛛、鼠蟻蝙蝠等毒物,毒性強烈,反應在身體上,產生了那些紅疙瘩。”
“我向高大人打聽過,薊州並無食用這些毒物的風俗。”阮亭道:“受到感染的患者,亦是毫無規律,不管是富庶之人,還是貧寒村民,皆會染病。一同前來的太醫猜測是季節更替、蚊蟲滋生,水源出了問題。
不過,我吩咐衙役檢查了城外的河流以及城裡的水源,也未查出有不妥之處。
既然與氣候無關,水源也沒有問題,能入口的隻有各類糧食與菜肴。”
“剛才一個衙役提到了老鼠。”阮亭把事情粗粗講了一遍,“表哥,你覺得這次的疫情是否是鼠疫?”
林知落麵色沉重,“鼠疫?”
“這也隻是我的猜測,具體還要再調查一番,我這就吩咐下去。”
林知落思索著,“如果是鼠疫,倒是也有可能。隻是好端端的,薊州怎麼會出現鼠疫?況且,薊州的瘟疫是過年期間爆發的,按理說這個時節,已經沒有多少老鼠了。”
“冬季,一部分老鼠會躲在糧倉等地方,即便沒有活下去,不及時處理,也會汙染糧食,有些人吃到受了汙染的食物,自然會一家人受到傳染。”
林知落點點頭,“你猜測的有道理,和我研製的法子差不多,我當時猜測的方向也是疫情的產生與一些毒物有關。”
有了治療瘟疫的方子,薊州的困境緩解大半。而阮亭的猜測,經過調查,也被證明是正確的。
冀州的瘟疫確實是鼠疫,抽絲剝縷,鼠疫的出現,還與索延汗有關係。
蒙古覬覦大晉朝國土遼闊、物資豐富,兩國時常交戰。
交戰會破壞水土,西北和隴西等地的草原植被遭受戰火焚燒,當地的鼠群四處逃竄。
去年,索延汗又率領十萬蒙古鐵騎從隴西直逼京師,一路上燒殺搶掠,所到之處,還要燒城,無數人沒了性命。
當地的鼠群不得已以人肉為食,隨著蒙古鐵騎,來到了京師。
鼠群很快在京師周邊繁衍蔓延,薊州家家戶戶糧倉裡的糧食、地裡的蔬菜等,皆染上了鼠群體內的腐毒。從而人體產生致命的紅疙瘩,不斷流膿流血,薊州的瘟疫正是因此爆發。
調查清楚來龍去脈,阮亭頗是費了一番功夫。
當這個結果擺在所有人麵前時,不僅是他,高知府、甄玉棠等皆是詫異萬分。
沒有一個人喜歡打仗,戰火讓無數將士和百姓家破人亡,戰亂的弊端許多人都清楚,可他們怎麼也沒想到,戰亂還會帶來這麼可怕的後果。
阮亭當即向朝廷呈上折子,把來龍去脈解釋了一遍。為了防止天氣轉暖,鼠疫再次產生,高知府又帶人徹底處理了薊州的鼠群,林知落的法子也起了效用,感染的患者日漸好轉。
步入初春,鳥語花香,整個薊州煥發勃勃生機,籠罩在城內上空的烏雲,徹徹底底散去了。
鼠疫令不少百姓喪命,不過,活下來的人,會帶著那些逝者的希望,繼續活下去。
阮亭與甄玉棠臨回京前,不少百姓前來送彆,手裡都提著東西,有些拿著冬天剩下來的臘肉、窖裡的白菜蘿卜,有些拿著乾果和果脯,還有些拿著絹花和布匹。
一城的百姓圍到馬車前麵,“阮大人,阮夫人,多謝你們沒有放棄我們這些人,挽救了整個薊州百姓的性命。我們無可回報,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們一定要收下。”
前幾日他們才知道,原來朝廷打算把他們這些染了鼠疫的人全部處死,若不是阮亭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刻,他們哪能重新恢複甚至活下來?
甄玉棠下了馬車,望著百姓手裡拿著刀東西,她兩靨生笑,“能夠成功渡過難關,最重要的還是每一位百姓的配合和堅持,我和夫君隻是做了該做的事情。薊州遭逢這般災難,不管錢財或是其他,大家也蒙受了極大損失,這些東西你們留下來用。”
一個上了年輕的婦人走過來,“阮夫人,其他東西您不收下可以,這些您必須收下,這是我給您肚裡的孩子做的幾件小衣裳,繡工不精,阮夫人彆嫌棄。”
甄玉棠接過來,用手摸了一下,布料柔軟,陣腳細密,連個線頭都沒有,生怕紮傷嬰兒的肌膚,一看就是用心準備的。
她眸子彎了彎,“多謝大娘,我很喜歡,想來肚裡的寶寶也會喜歡的。”
阮大人可真是溫柔和善,那個婦人高興的道:“阮大人和阮夫人是我們薊州百姓的救命恩人,你們不收下這些東西,那我們就時常在心裡為你們祈福,祝福阮大人與阮夫人平平安安,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林知落當然也收到了百姓送來的東西與感激。
和這些百姓道了彆,阮亭又與高知府說了些辭彆的話,這才踏上馬車,朝京師出發。
出城走了許久,那些男女老少的身影才漸漸散去,甄玉棠隔著馬車上的氣窗,朝外望去,入目繁花嫩柳,爭妍鬥豔,空氣中還夾雜著春花的清新。
她感歎道:“真好,春天來了,一切都過去了。”
經曆了如同煉獄般的日子,她更加意識到平平安安是多麼的重要。
阮亭溫聲道:“出發有一段時間了,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甄玉棠搖搖頭,“我哪有那麼金貴?沒有不舒服,指不定寶寶在薊州待了這麼久,也覺得憋悶,喜歡坐在馬車上欣賞外麵的景致呢。”
阮亭低笑了一聲,“寶寶還未出來,便和咱們一道經曆了天災**,日後她定是福大命大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