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鐘路路告訴許風陵他家從原來的房子搬到了一個老舊的平房,一家七口人擠在一起住。
許風陵脫口而出,你爸是不是破產了?
鐘路路想了想說道,可能是吧。
鐘路路五歲的時候從樓房搬進了一個四合院,他的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住到了一起。
路能白隨父母去意大利了,一家三口幾年內沒有回國的打算。老路開始說走就走吧,誰稀罕他們,他們一走,我可有時間好好玩一玩了。老兩口報了旅遊團,一路上好山好水,玩了沒一個月,老路就堅決要回家。路肖維看自己老父親實在寂寞,便問老路要不要和他去住一段時間。老路說那方便嗎?鐘汀願意嗎?路肖維笑笑,那有什麼不方便的。老路想了幾秒鐘,勉為其難地答應了,既然你需要我,那我就去吧,等孩子稍微大點兒了,我再回來,到時你可千萬彆挽留我,挽留我,我也得走。
既來之則安之,老路想自己可不能白來,務必得發揮出自己的重要性,兒子兒媳自然不需要自己管,但孫子目前看來是十分需要自己的。從此老路和老鐘為誰去幼兒園接孩子進行了長期鬥爭,誰都認為自己是最佳人選。最後誰都沒說過誰,於是兩人決定一起去接。
搬了新家,幼兒園稍微遠了一點兒,原先步行就能到,現在還要開車去。老鐘沒有駕照,以往都是老伴開車帶他去。丁女士對每天準時去幼兒園門口接外孫並沒有太大興致,一聽親家主動攬活兒,覺得輪換著接送也很好,不料老鐘並不同意,他一定要每天都去。
開車的人從老丁變成了老路。對於老鐘主動坐駕駛位後麵,老路很不滿,這樣搞得他像老鐘的司機似的,可他又不能要求老鐘坐副駕,那樣也很奇怪。老路接了孫子,孫子和他姥爺坐在車後,老鐘的嘴一直嘚啵嘚,沒一刻閒著,老路一邊盯著路況,一邊還要和老鐘搶話說,眼嘴齊用,日複一日,循環往複。
自從和老鐘同住後,老路的身體越來越好。
鐘路路很崇拜他的爺爺,一年四季無時無刻不崇拜。
老路愛孫子愛得情真意切。當年對兒子那麼嚴格的人,遇上孫子,一點兒脾氣都沒有了。他開始還想著讓路肖維生一二胎跟老路家姓,現在他覺得一個就很好,鐘路路除了姓氏有一點點遺憾外,其他簡直無可挑剔。
春天的時候,路老爺子帶鐘路路去放風箏,風箏是老路自己做的。路老爺子會糊各式各樣的風箏,蜈蚣、螃蟹、大雁、瓦片兒、孫悟空……他們住的院子不遠處就是公園,老路糊的風箏飛得很高,鐘路路手裡攥著風箏線,扯著飛得越來越高的風箏,十分興奮地說,“爺爺,你可真聰明。”
老路控製了一下自己的笑容,“這都是小意思。”
到了夏天,老路開始和孫子一起養蟈蟈,他會編各種各樣的籠子,亭子閣樓一應俱全。老路在自家院子裡種了西瓜,西瓜很小,不甜,老鐘對其進行了無情的嘲笑。老路微微一笑,並不在意,西瓜吃不了,就用來玩兒。他把小西瓜挖了個口,掏出瓜瓤,在瓜皮上雕刻出極喜慶的花紋,然後把買來的紅燭放在鏤空的西瓜裡。在繁星滿天的夜裡,鐘路路提著西瓜燈在院裡來回轉悠,一家老小看著他笑,其中兩個人笑得心不在焉,他的父親隻顧去看他的母親,而他的姥爺則是皮笑肉不笑。老鐘對老路產生了濃烈的嫉妒之情,不過他不屑承認。
秋天蟈蟈換成了蛐蛐,仍然住在各式各樣精致的小籠子裡。老路養的八哥每天路路路路地叫,老鐘每天對其進行糾正,一板一眼地對八哥進行教學,不是路路,是鐘路路鐘路路。可八哥對此無動於衷,依然每天跟著它的主人叫路路路路。
初冬下了第一場雪,他媽一早就起來和他爸堆雪人,堆著堆著兩人就打了起來,他爸把雪球往他媽身上扔,他看了很生氣,於是把雪用他的小手攥成雪球,一個一個地朝他爸投擲過去。他戴的手套濕了,手套是爸爸給他買的。
他用儘了全身力氣,可他爸不為所動,鐘汀隻是看著鐘路路笑,她給鐘路路示範了一下投雪球的動作,“兒子,你得這樣打。”
示範並不成功,雪球被路肖維接住了。
“當著兒子,你能不能……”能不能給她一個麵子。
路肖維很是知趣,下一次被她準確無誤地打中。
鐘汀問兒子,你覺得媽媽堆得雪人好不好看,鐘路路想了想說,很有創意。他不喜歡撒謊。倒是他爸爸一點兒都不誠實,誇鐘汀的雪人堆得極其好看。他媽媽也意識到了他爸的虛偽,把雪人臉上的胡蘿卜往裡使勁塞了塞,一邊打量一邊說,“你就編吧。”
以鐘路路的審美來看,誰都沒他爺爺堆得好,老路堆的雪人從頭到腳都十分圓潤,有點兒像許風陵那個胖丫頭。
老鐘和老路又一起去幼兒園接鐘路路,正好碰見許風陵在眼巴巴等著姥爺來接她。許風陵以前見識過老鐘的厲害,他還對自己的姥爺說自己胖,真是個大壞蛋,不過禮貌還是必須的,她低聲對著老鐘說了句鐘爺爺好。小孩子最會看大人臉色,許風陵覺得老路很是和藹,走到老路麵前說,“您是路路的爺爺吧,您可真了不起。”
老路覺得眼前的小朋友慧眼識珠,十分有眼力,“我確實是路路的爺爺,小朋友,你名字叫什麼啊?”
“我是鐘路路最好的朋友許風陵。我是通過路路的作文認識您的,有您這樣的爺爺可真幸福。”
幼兒園老師布置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鐘路路的理想是成為一個手藝人,像他爺爺一樣能做許許多多的小玩意兒。整篇作文裡有一半內容都在誇自己的爺爺是多麼心靈手巧。
老路想鐘路路最好的朋友難道不是馮錚嗎,不過這都是細枝末節,這個丫頭嘴可真甜。沒想到自己在孫子眼裡這麼偉大,他對此很是欣慰。老路從車上下來,口袋裡隻有一板巧克力,他把巧克力給了胖妞,許風陵很開心地接過來,口裡說著謝謝爺爺,每個字都嘎嘣脆。
鐘路路心裡抱怨許風陵,怎麼能當著自己姥爺麵說這個。
鐘教授覺得老許的外孫女可真煩人,一張小嘴吧嗒吧嗒說個沒完,跟她姥爺一樣,就會耍嘴上的把式。
不過最令老鐘傷心的,還是自己在外孫心裡的地位下降了。老路才來了一年,憑什麼?
老鐘很生氣,自己的外孫怎麼能夢想成為一個手藝人呢,我們老鐘家可是要詩書傳家的。
“鐘路路,你上個月的理想不是像姥姥姥爺和媽媽那樣,教書育人嗎?”
“姥爺,沒什麼事是一成不變的。”
“做人最重要的是持之以恒。”
老鐘指著電視上的鐘汀對鐘路路說,“以後和你媽一樣站在講台上好不好?”
鐘路路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盯著電視裡的鐘汀看,“為什麼我媽媽在電視上看著比生活中還要好看些?”
鐘汀跟一個曆史文化類節目簽了十二期的合同,該節目每周五晚上十點播出。
老鐘扶了扶自己的眼鏡,“你媽隨我和姥姥,上鏡。”
倒是鐘汀十分誠實,“因為你媽媽出鏡時化了妝。”
鐘汀並不喜歡出鏡,最開始錄節目完全是趕鴨子上架。
鐘汀對在電視上拋頭露麵沒有任何興趣,甚至還有點兒恐懼,不過她最後還是在節目編導慘無人道地吹捧下,敗下陣來。小編導是她的小師妹,對她極儘吹捧之能事,您課講得太好了,您怎麼忍心隻讓有限的學生聽您的課呢?曆史科普任重道遠,您不要把自己該扛的責任丟給彆人。
正式錄節目的前一天,鐘汀十分緊張,一邊給路肖維按肩一邊問,“上鏡是不是特彆顯臉大?”
“你挺上鏡的。”
“是嗎?”
“騙你玩兒的。”
路肖維在外人麵前十分給鐘汀麵子,把她誇得天上有地下無。而當隻有兩個人相對的時候,他還是那副老樣子,好話從來超不過十個字。她隻要稍稍客氣一下,他就會收回誇她的話。
鐘汀的手在他的肩上使勁捏了一把,以表氣憤。
路肖維直接握住她的手,把她掀在床上。
“明天我還得早起呢。”
“你躺著就行,不用你費力氣。”
路肖維對她很夠意思,並沒在她的臉和脖子上留下印記。
節目第一期播出前,老鐘發了一個長達千字的朋友圈,曆數鐘家的書香史,最後才是播出預告。
老鐘以往對那些頻繁上電視的同仁不乏輕視之意,認為他們坐不住冷板凳,一味地取悅大眾。到了自己的女兒,卻完全換了一套話語體係:科普性的學者在學界一直處於鄙視鏈的底端,有專業人士來做大眾科普實在需要勇氣。在老父親的渲染下,鐘汀簡直成了一個舍身飼鷹的女義士,其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
節目播出那天是鐘汀的生日,老路特意做了他拿手的炸醬麵,鐘教授用那台已服務多年的炒菜機做了幾個大菜。老鐘雖然感覺老路的炸醬麵確實做得不錯,但還是和自己的手藝有一定距離。
飯後,老鐘組織全家人一起坐在投影儀前觀看鐘汀的節目,鐘汀看了個開頭便找個借口逃掉了。
鐘汀說她在著急寫一論文,必須馬上寫,一刻都耽誤不得。
寫著寫著,外麵便下起了雪,鐘汀敲了會兒鍵盤便去外麵接雪花兒。
院裡樹的枝杈都染上了一片白,有雪無月亮的夜晚,鐘汀數著自己在雪地裡的腳印。
然後她在院裡看見了一個比她的腳大得多的印子。
“我給你切了西瓜,進去吃吧。”
鐘汀坐在屋子裡吃三白西瓜,瓜很甜。
盛瓜的盤子是路肖維做的,盤中間刻著她的名字和畫像,還有她的生日。
“鐘汀,你想沒想過自己火了怎麼辦?”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什麼演員歌手,就一默默無聞小教師。這種節目同質化十分嚴重,光我知道同時在播的就四五個,紅利期早就結束了。之前的節目嘉賓也沒見誰火了,再說我講得既不夠學術,又不夠大眾,哪頭都不算討好。我就一綠葉,用來襯托人家紅花的。”
“你當著我的麵能不能誠實點兒?”
“好吧,我覺得我講得還不錯。可自己誇自己是不是有些過分?”
“你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又不跟彆人講。”
鐘汀點了點頭,“好。”
無心插柳柳成蔭,鐘汀火了。
節目播到第三期的時候,有一個熱衷挑動大眾情緒的博主發表了一個慷慨激昂的博文。大意是一個十八線的女明星出場費動輒六位數,滿身奢侈品;而一個有才有貌的青年教師隻戴得起二三十美刀的手表。
配圖裡鐘汀出鏡帶的手表用紅筆圈了一個大圈,表帶甚至有磨破的痕跡。
對比之下,實在令人心寒。
該博主微博下麵的評論最開始分為兩派,一種是明星粉絲強調社會分工不同,工資是由市場決定的,你要眼紅,你也去當演員當明星啊,又沒人攔著你;另一種則支持博主的意見,強調青椒的工資待遇不高,尤其是文科青椒的待遇,亟待提高。
不過很快出現了第三種聲音,操心鐘汀戴什麼表的還是先操心自己銀行裡的存款吧,人家離婚後可是被前夫追著送十克拉鑽戒的。
鐘汀於是就這樣被清除出了清貧的青教隊伍。
鐘汀和路肖維的過往感情史又被新一屆網友從頭到尾考古了一遍。
有好事者找出當年路肖維接受《清談》采訪帶的手表,發現他和鐘汀如今出鏡帶的是同一款。
當年路肖維在采訪裡說,表是鐘汀送給他的。
那些掩藏在時光裡的老照片又被重新出土了一遍,當年《清談》的老照片裡,兩個人站在一起,一個憋住不笑,一個憋不住笑了。
在挖掘出的時間線裡,兩人上演了一出兜兜轉轉還是你的戲碼。
路遇的公關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宣傳點,公關部陳總監第一反應不是這麼多年老板和老板娘的故事依然有賣點,而是老板娘頭發怎麼看起來越來越多了。陳總監看著鏡中的自己,當年的三千煩惱絲已經減掉了幾乎一半,不是不悲傷。她看著鐘汀的照片想,如果她向老板谘詢下老板娘在哪兒植的發,不知能否得到答複。
路肖維並未同意公關部擬定的宣傳策劃案,他給出的回複是要順勢而為地降熱度。
在路肖維看來,網友對鐘汀的過度吹捧並不是件好事,她那種人,如果一堆人說她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她很可能真的就每天以露水為生。
路肖維最近接受各類媒體專訪,不可避免地被問到他的夫人和他的家庭生活。有記者開玩笑地問夫人最近火了,是不是壓力很大?
不知是為了采訪噱頭還是真有其事,路肖維說自己壓力確實挺大的。說這話的時候他麵帶微笑,語氣輕鬆,讓人不得不懷疑他話的真假。
鐘汀的電話郵箱已經爆了,各大紙媒網媒紛紛向她發來邀約,要對她進行獨家專訪。
鐘汀拒不接受采訪,這些電話和邀約最後轉到了老鐘那兒。老鐘看著一水兒的節目單,“彆的節目可以不去,《名家之後》咱一定得去。”
老鐘的朋友圈最近都是關於鐘汀的,有節目截圖,還有各大公號吹捧鐘汀的文章,每一篇老鐘在看完之後都要進行幾百字的點評。每次點評老鐘都要列舉一下鐘汀詩書傳家的淵源。
鐘汀為了滿足老父親的虛榮心,答應了《名家之後》的邀約。不過上節目前,鐘汀告誡老鐘,千萬不要提士農工商那一套,您要提了,咱家以後連帶著我故去的爺爺就擎等著挨罵吧。老鐘說還用你告訴我嗎?
鐘汀又說,您也彆提鐘路路又會背多少首唐詩了,不要在節目裡不擇手段地炫耀孩子給孩子造成不必要的困擾,老鐘說那又不是什麼壞事兒,不擇手段是這麼用的嗎,實在是太難聽了。鐘汀聽這話風,立刻說那您自己去吧。老鐘道,你這孩子真是的,不提鐘路路就是了,你爺爺看到你今天,也一定很欣慰了。
老鐘沒提士農工商,也沒提外孫,他對主持人又事無巨細地敘述了鐘汀抓周時抓到了竹簡,生來便是讀書種子;八歲就會背《祭十二郎文》,背到傷心處便泣不成聲;鐘汀是他父親最喜歡的孫輩,父親珍藏的二十四史的百衲本最終傳給了鐘汀。老鐘因為已經說過幾百遍,在電視裡說得很是嫻熟。整個節目三分之二的時間大概都是老鐘在說,主持人幾乎成了擺設。路肖維特地為節目錄了VCR,很是真誠地說了一堆場麵話,五分鐘的VCR裡隻表達了一個意思,就是娶了鐘汀三生有幸。
那期節目的收視率不錯,老鐘也憑借著自己的清俊相貌收獲了一批粉絲。
眼尖的網友在視頻裡發現了夫妻同款表,於是路肖維和鐘汀的感情生活又被拿出來考古了一遍。
歐陽清的《清談》收視率和網播量雖然並沒有回溫的跡象,但是依然□□著。
《清談》的小編導最近正在計劃女性專題,把鐘汀列到了采訪名單裡。
歐陽清一看到名字就否了。
“不要被互聯網一時的熱度迷了眼,這種火大概率是虛火,互聯網的熱度最長也不過一個星期。再說已經有同類節目采訪了。等咱們的節目播出的時候,恐怕早就熄火了。”
“未必呢,小鐘老師現實裡也挺火的,我媽天天守電視機前看她。我們這期女性專題,不可能隻找娛樂圈的。而且小鐘老師還挺上鏡的,和明星坐一塊兒,也未必輸多少。像這種有顏有才的女性,她丈夫又帥又有錢還那麼癡情,網友眼裡的人生贏家指的就是這種人吧。”
見歐陽不說話,小編導繼續說道,“小鐘老師話題度還挺高的,她丈夫又是有名的企業家,符合大部分觀眾對神仙眷侶的構想,大概是男才女貌、女才男貌的最佳版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