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茶水已經涼了, 但是他一個下午還是沒有看完一本書。
徐禾揉了揉眼, 抬起頭,剛好看一隻燕子低低斜飛過簷下。他慢吞吞咽下口涼茶, 才清醒了點。
而屋內, 薛成鈺也剛起草完新的文書, 目光瞥到徐禾身上,道:“累了?”
徐禾搖搖頭。
薛成鈺從軟榻上起身,一月份, 乍暖還寒之時,風依舊料峭。他披白色狐裘, 如墨長發傾泄身後, 走到了徐禾身邊。
伸出手翻閱了一下徐禾所在看的書籍。
上麵全是機關構造,而旁邊被少年批注得密密麻麻。
徐禾轉過頭, 抬頭看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薛成鈺黑如鴉羽的睫毛。
四年, 薛成鈺從小時候的驚才絕豔的神童,長成了如今同樣名動天下的長樂珠玉。
徐禾和他走的近,所以平時也沒覺得有什麼變化,今天乍這麼一觀察, 才發現, 變化還挺大的。薛成鈺的五官已經明朗,眉目如畫, 冰雪雕琢般, 那種疏離和冷漠越發深入骨髓。
氣質清貴, 若芝蘭玉樹,連過他身側的風都冷冽清寒,直接把徐禾吹醒了。
徐禾於是又低頭揉了揉眼。
薛成鈺的目光從那些歪七歪八的字上挪開,淡淡道:“你就不打算練一下字?”
徐禾聽出了他的嫌棄,為自己辯解:“我練過啊。”
薛成鈺嗤笑:“就我逼著你練的一個月?”
徐禾回想了一下,有點羞愧,那個時候是他求薛成鈺叫他寫字的,薛成鈺應下後很認真,算得上是手把手教他寫了。但他愣是沒堅持下去,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此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一陣風從外麵刮來,春冬之交,寒氣逼人,徐禾摸了摸手臂。
“你做事什麼時候能認真點。”薛成鈺抬手,關上了窗。
他的衣袖冰涼,擦過徐禾的臉,帶來微末初寒的冷香。徐禾往後避開點,想要轉話題:“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薛成鈺垂眸看了他一眼,語氣聽不出情緒:“為什麼這麼問。”
徐禾道:“因為我最近很少看到你人啊。”
薛成鈺兩年前科舉下場,他在十一歲便已是京城最年輕的舉人,毫無疑問,奪得那一年的魁首。
聽人說殿試時,皇帝與他對視半天,想半天不知道問什麼,笑一笑,直接讓他下去了。
科舉之後薛成鈺的第一個官職便是翰林學士,留於宮中,伴君身側,起草文書。
不過就連徐禾這種絲毫不關心朝政的人都知道,薛成鈺將來絕對是要繼承他爹的衣缽,官拜丞相的。
白衣卿相,聽起來就很牛批啊。
薛成鈺聽了徐禾的話,頓了頓,道:“你有去找過我?”
徐禾點頭:“是呀,我前段時間弄了個蒸餾裝置圖出來,想拿給你看的。去翰林院找你,結果被你的侍衛攔了下來,說你在忙,忙了好幾天了。”
那侍衛直接用苦肉計,苦口婆心說了好一番,他也不好意思打擾薛成鈺,隻能悻悻回去,白跑一趟。
薛成鈺笑了,若冰天雪地花綻開,道:“你下次去彆理他們,直接進去。”
徐禾搖頭:“算了,聽那侍衛說的,你忙得三天沒合眼呢。”
他有點困惑,“真的那麼忙啊?”
薛成鈺還在國書院時,作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跟他一對比,徐禾時時刻刻覺得自己會熬夜修仙致死。後來被薛成鈺強製著也改了很多,但也還是晚睡晚起,一旦靈感來了,通宵是常事。
呃,扯遠了。不過,能讓薛成鈺忙上那麼多天的事,絕對很重要,也很棘手。
薛成鈺眸中光波微斂,輕描淡寫略過此事:“不忙。他騙你的。”
徐禾一愣,翻白眼:“你當我還是那個好騙的小屁孩呢,那侍衛為了阻止我進去,差點給我跪下。對你忠心成這樣,怎麼可能騙我這種事。”
薛成鈺被他逗笑了,低頭看少年,曾經還有點嬰兒肥的男孩,現在容顏越發張揚出眾。抬眸的一刻,旖旎萬千山河風景。
薛成鈺彆開眼,道:“嗯,真聰明。”
“......”徐禾,“我是很聰明啊。”
薛成鈺視線重新轉到他的本子上,沉吟一會兒,道:“你以後,是真的想進工部?”
去工部也好,純粹乾淨,沒必要麵對一些煩心事。
徐禾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不、不去。”
薛成鈺:“那你想去哪?”在京城內也可以。
徐禾道:“我想去錦州!”
薛成鈺:“......”他冷聲問:“為什麼?”
徐禾連錦州具體長啥樣都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為什麼啊,想半天,扯出一個理由來:“從小到大都在京城呆著,我就想出去看一看,聽說錦州挺好看的。”
薛成鈺給他潑冷水:“前幾日錦州才出一堆事,大壩崩塌,洪水泛濫,又有山匪作亂,你真的要去那地方。”
徐禾成功被他嚇到了。一臉震驚加茫然。媽蛋,係統給出的地方是什麼鬼地方。不是地處淮河岸富饒繁華的麼,聽薛成鈺那麼一講,怎麼用感覺那裡山窮水惡出刁民啊。
但是任務不能不完成啊,徐禾隻能厚著臉皮,想了想,沉重道:“這樣啊,可能上天就是派我過去拯救他們的吧。”
小騙子。
薛成鈺被他氣笑了,眼珠子浸了雪般盯他很久,錦州那個地方離京城太遠,安全都不能保證,他去乾什麼。
被水淹了被人拐了都不知道。
心裡冰冷的念頭一滑而過。
——他若是不同意,這小騙子想去那裡可沒那麼容易。
徐禾神經雖然粗,但也知道薛成鈺很不讚同他這個決定。
思考了會兒,出聲安慰道:“你不用擔心,我去那裡絕對就安安分分地,不出城不亂跑。”穿女裝跑個屁啊,直接躲起來閉門不見人好吧。
“不會有事的。”他又放軟語氣:“我是真的很想去錦州了。”媽的想了快四年了。
乍一聽徐禾特意放軟的聲音,薛成鈺一愣,平日裡常聽到的徐禾的聲音,要麼就是沒睡醒含含糊糊,要麼就是睡醒了清脆張揚,低下一個度後,如什麼輕柔的東西軟軟地掃過心頭。
閉了下眼,薛成鈺原先心中的想法散去,他再睜開,隱去冷光,道:“去多久?”
徐禾心裡還在咒罵係統,懵了下,猶猶豫豫道:“我也不知道。”
薛成鈺聲音斬冰碎玉道:“一年。”
“啊?”
“一年就夠了。”
徐禾回想了一下任務內容,好像也沒有確定時間,反正他女裝也隻要一年,剛剛好啊:“成吧,那就去一年。”
其實對錦州之行,徐禾沒有多放在心上。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蒸餾圖還沒給薛成鈺看呢,忙在桌子裡找來找去,他平日東西總喜歡亂擺亂放,這個時候就吃了苦頭,找半天才找到。
徐禾呼了口氣,然後挪開屁股,給薛成鈺空出個地,喜滋滋:“喏,你坐,我給你看個東西。”
他一直很喜歡跟薛成鈺分享他做出的東西,因為薛成鈺接受能力理解能力超級強,有些時候他隻說了個苗頭,薛成鈺就已經猜出大概。人聰明就是好說話。
薛成鈺坐到了他旁邊,就像這些年裡很多時候一樣。
他說,他聽。
*
徐禾明年下場科舉的事,對宣德太後來說,也是件放在心上的大事。這幾天三天兩頭地就把他招過去,問東問西,末了還給他一堆東西吃。弄得徐禾很羞愧,感覺科舉這件事,所有人都替他急,就他自己一個人無所事事,怪不好意思的。
出於這種不好意思,他在太後麵前,啥話都沒敢講,就認真聽著。
離開前,徐禾才記起,問了句:“外婆有什麼特彆想要的東西麼?”他好準備禮物。
宣德太後一眼就看出他的小心思,樂道:“喲這是打算送我禮物了。”
徐禾:“......”看破不說破嘛,留點懸念行不行。
宣德太後真覺得自己這外孫是個寶,那麼多年,還是第一個直白白問她想要什麼的。
她笑彎眼,點了點徐禾的額頭:“你啥都不用給,明年科舉考個狀元來,我能
樂一年。”
“......”
徐禾,心好累。
他後來總算聰明了會兒,曲線救國,問了素羽。
“素羽姑姑,你說我送什麼比較好。”
天色已經黑得徹底,因為擔心他的安全,素羽提著一盞燈送他回去。
聽了他的話,素羽隻笑道:“這個啊,小公子得去問太後娘娘。”
徐禾一臉黑線:“外婆要我考個狀元。”
素羽沒忍住笑出聲來,她身後跟隨著的青裙宮女也都掩唇而笑。整個靜心殿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徐禾心不在讀書上,這事估計太後也就是說來玩,督促督促
他的。
徐禾鬱悶:“有什麼好笑的。”
素羽忍著笑意,柔聲道:“那小公子可要好好努力,切莫讓太後失望啊。”
徐禾:“......”
好氣哦。氣得他塞了一嘴桂花糕。
行過宮廷的一處長廊時,一粉衣宮女突然急匆匆地走了過來,臉色蒼白,魂不守舍,像是被驚嚇過度。就低著頭快步走。
因為沒看路,差點撞到素羽的燈。
素羽挑眉,冷嗬:“停下。”
粉衣宮女神經質地叫了一聲,往後退,神情驚恐不已。
素羽冷眼看著。
粉衣宮女神誌稍微清醒,看到素羽一行人,臉唰地一白,跪下,聲音顫抖:“素羽姑姑。”
徐禾就在旁邊吃著東西,看熱鬨。
因著徐禾在旁邊,素羽也隻是叫她起來,沒有責罰,隻是不滿地責備了句 :“大半夜亂跑什麼,見到鬼了麼。若是撞到人怎麼辦。”
粉衣宮女站起身來,心裡長長的舒了口氣,忙應著:“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
徐禾覺得這宮女有點古怪,但具體怪在哪裡,他也說不出。就目送她再次急匆匆地離開,然後慢慢收回視線。
又行了挺長一段路,素羽把他送至花園口,走前還萬般囑咐:“小公子記得多看路。”
徐禾都不知道為什麼她們還把他當小屁孩一樣看,有點無語:“我都走了多少次了,素羽姑姑放心吧。”
素羽朝他溫柔一笑,才提著燈,離開。
皇宮裡即便是夜晚依舊燈火明亮,月光在天上,把道旁的草木照的分分明明,像渡了一層白霜般。
春冬相交的季節,天還有些寒,冷風從袖子裡卷進去,凍得徐禾打了一個噴嚏。
他揉著鼻子,想著要走快點,可不能再感冒。
繞過假山,徐禾突然聽到了一聲很低的笑。
低低的,笑意薄涼,混著月色冷風,卻又帶著冰冷的魅惑。
徐禾心臟都嚇沒了一拍,停下腳步,往前望,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