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側的湖邊,剛剛急匆匆差點撞到他們的粉衣宮女,此刻半跪在地上。
渾身顫抖,她指尖發白,插入土中。
下巴卻被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抬起。
宮女被迫逼著仰起頭,表情驚恐,眼睛裡全是絕望。
半明半透的月光,如薄紗,披在那手的主人身上。
寬大繡錦紋的紅色衣袍落下,露出一截手腕,蒼白如玉,端麗風流。
少年低下頭。
宮女身體顫抖,而戰栗清晰傳到他的指尖。
他輕輕一笑:“你剛剛,都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什麼......
宮女的眼裡絕望一分分蔓延,被逼出眼淚,卻死都不敢流下。
看到了什麼......
鋪天蓋地的悔恨從心裡湧出,伴隨的還有冰涼刺骨的寒意。
這種寒意從眼前這個華麗詭豔到不正常的少年眼中流出。
她遍體生寒。
......看到了蘇貴妃。
......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有那麼一刻,她甚至寧願被自己的眼睛被活活挖掉。
步驚瀾含笑,溫柔問道:“為什麼要亂跑呢?”
嗬氣如蘭,卻硬生生把宮女的眼淚直接下了出來。
哢。
枯葉被踩過的聲音。
響在這個寂靜的夜晚,也打破了所有的平靜。
步驚瀾幾乎是電光火石的一抬眼,如刀,撕破空氣。
對上徐禾。
徐禾:“......”
媽蛋!頭發都被嚇得豎起來了好吧!
他現在,是真的超級怕步驚瀾了。
河邊半跪著神情見鬼的宮女,這本來很驚悚的一幕,硬生生因那人明若花月的容顏,變得風流雅豔,靜夜,月明,落花入流水,美人席地跪。
步驚瀾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徐禾,但他反應敏捷,幾乎隻在一刹間,低下頭。
抬著宮女下巴的手往上移,輕柔撫過宮女臉,指尖冰涼,唇噙微笑,低聲說:“你也是運氣好。”死得不會太痛苦。
尖銳的肉眼不可見的金絲,從他的微抬的袖子裡落下,在宮女眼珠子快要突出的驚懼表情下,極其快極其輕微地,穿進了她的太陽穴。刺啦。這聲音,隻有兩人能聽見。
步驚瀾的手從她臉上移開,輕描淡寫在她衣襟上擦了擦,側頭笑道:“你走吧,下次不要在這麼亂跑了。”
下輩子惜命吧。
宮女渾渾噩噩地站了起來,眼珠子還突起,臉色灰白,什麼話都沒說,跟僵屍一樣往前走。
步驚瀾這才整理好表情來麵對徐禾,從容道:“剛從靜心殿出來?”
“嗯,是。”
徐禾受驚的小心臟堪堪落回原地,他把嘴裡的桂花糕咽下,視線卻全在那個古怪的宮女身上。
步驚瀾走上前來,笑著解釋道:“那宮女走路太急,不留神撞上了我,約莫是怕我責罰,便直接跪了下來。”
徐禾想了想,也是,剛剛也差點撞上素羽姑姑。但是,她走路的姿勢也太怪了吧。
步驚瀾比他高很多,徐禾要偏著頭才能看到那個宮女。於是他也就悄悄地踮腳,側頭看。
步驚瀾好笑地按住他的頭。
徐禾一愣。
步驚瀾彎下身,翠玉冠下黑發如流水,落在一側,奢涼華貴的暗香浮動。一襲邊紋暗金的紅袍,偏他膚色病態的白,色彩鮮明裡,便多了份詭麗。他按住徐禾的頭,深海極光般的眼眸含笑意款款,手指輕輕拂過徐禾的嘴邊,觸碰,冰涼、溫柔。
“你嘴邊的東西,我幫你擦擦。”
步驚瀾靠得很近,擦過他唇邊細碎的桂花沫。
“???——!!!”徐禾。
臥槽。
感覺跟觸電了似的,有點怪異有點麻......頭皮發麻。
徐禾再也沒那心思去管那走路奇怪的宮女了,第一反應就是抬起袖子,自己先擦乾淨,然後往後幾乎是跳地跳開一步。
他有點鬱悶,但還是得說:“謝謝,我自己來就好。”
步驚瀾看他受驚一般的反應,笑著地收回了手。
徐禾解釋道:“我剛剛吃了點桂花糕。”
“嗯,”步驚瀾偏頭,笑道:“你一個人回去?我送你吧。”
徐禾,真的不是很想讓你送啊,“不了。”
步驚瀾笑了一下:“那路上小心點。”
“哦,好。”要不是遇到你我現在都回國書院了。
靜立原地,直到徐禾的背影消失在花草儘頭,步驚瀾冷漠地抬起了自己手,上麵還沾有些糕點沫。
心裡的煩躁與殺意一點一點褪去。
時間真的能改變很多,當初驚蟄夜裡有點呆的男孩,如今長成這般模樣。
但為什麼,有的人的愚蠢,十年如一日呢。
就真的,隻能靠身體博得出位麼?
他的手指折下一朵花,慢條斯理將指尖的碎沫,擦到了盈盈顫顫的花上。
目光如雪。
想起了漫長而枯燥的童年歲月裡,第一個飛到他腳下的紙鳶,春日爛漫,是個燕子的形狀。五歲的他還不受燕王重視,一日一日轉來轉去的地方就是書房。而少女的驚呼響在牆外,笑聲如銀鈴,那麼清脆那麼鮮活,於他的生活,像暗沉黃沙裡斜斜開出的碧玉花。她駕著梯子,看到他,眼眸欣喜:“哎呀,你幫我把風箏撿起來好不好。”
好不好。
聲音拖得很長很長。
其實現在想來,哪來那麼多湊巧呢。
隻是蘇佩玉愚蠢了一生,那一步卻下的格外準確。在他童年時給予足夠的耐心溫柔。那麼即便真相剝落、原形畢露。
他對她,也始終是寬容的。
......玉姐姐。
他盯著手上的花,情不自禁笑了起來,眼神裡卻內容冰冷。
哢。
柔弱嬌憐的花朵粉碎在他的之間,被風吹散。
*
徐禾想了很久,也沒想到該送太後什麼。
算了,到時候還是問問他娘吧。長公主絕對比他清楚點。
到了這個時候,國書院一般給他們的早課都是自習。
徐禾撐著頭,盯著本詩經看,看得快睡著了,突然門外熱熱鬨鬨,響起一陣學子的唏噓聲,把他瞌睡都嚇沒了。
徐禾基本上沒有起床氣,不然以他這嗜睡的性子,天天氣那麼好幾回,能被活活氣死。
往外看。
踏著春光入內的,是顧惜歡。
歲月真的是把殺豬刀,自從四年前那個小測顧惜歡考了個倒數第一,被國書院的博士直接告到顧侯爺那裡,顧侯爺大怒之下後,大胖娃輕輕鬆鬆的書院生活基本就斷了。
他哭天喊地地被安排住到了容妃所在慧嫻殿旁,由他姑姑親自監督,每天懸梁刺股,刻苦學習。
雖然成績沒見長,但四年,體重真是一點一點肉眼可見的瘦下去了。
從一個白白胖胖的大福娃,成了個白白嫩嫩的......小娘炮?
顧惜歡瘦下來後,五官的精致便出來了,像極了他的姑姑,當今的容妃娘娘。
而且他瘦下來後,徐禾才發現,這小子居然眼角下還有顆以前被肉撐淡了的痣。
紅唇貝齒,雪膚花顏,小時候又特彆愛哭,活脫脫一個淚痣小美人啊。
但是可能就是這樣被說多了吧,顧惜歡氣得不行,他下決心活出個男子漢的樣,學業上沒什麼長進,但騎射和功夫上卻下了苦工,前一年在差點打贏了如今的武狀元。
當年抱著馬頭驚慌失措的小屁孩,如今已成縱橫曠野、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那種偏女氣的容顏也慢慢變化,成了一種雌雄莫辯的痞氣。
春光裡走進一襲藍色錦袍的少年,身後眾星捧月跟著一乾學子。推推嚷嚷,不知在說著什麼。
顧惜歡皺著眉頭,臉上明顯的不耐煩,他抿著唇,一進來就左右看,對上徐禾的視線,猛地眼一亮。屁顛屁顛跑了過來:“徐禾,我給你帶了東西。”
小時候被他坑怕,現在徐禾也不是很給麵子。往後縮了縮:“你乾嘛。”
而顧惜歡身後的學子麵麵相覷,發出非常痛惜的聲音,有點憤憤不平。他們巴結了一路都沒要到,原來是給這小子準備的。
顧惜歡眉開眼笑地坐到了徐禾前麵,從手裡拿出兩個請帖一樣的東西來。
“好東西!”
徐禾接過一張,上麵雋秀的字跡寫著三個字“佳人宴”。一股胭脂氣息迎麵而來。
顧惜歡畢竟是小時候就能翻牆看宮女洗澡的人,長大後隻會更加放浪,顧家管的很嚴由不得他在外麵沾花惹草,但去弄點風流債還是可以的。
在京城花街柳巷,滿袖風流,他拿出來的,也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東西好麼。
徐禾馬上想要拒絕。
顧惜歡看他眉頭一皺,就很急,委委屈屈:“你先彆拒絕啊。”
“.你說。”徐禾給個麵子。
顧惜歡說:“我知道你不喜歡美人,但是,這次的佳人宴是在護城河上舉行的!好吧,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們所在的船,是一艘你我都前所未見的船——這個你肯定感興趣!”
徐禾無語,挑眉,“你確定我沒見過。”彆不是你自己見識短吧兄弟。
他挑眉的時候,光從眼角掠過,染了剛睡醒的紅,說不出的驚心動魄。
顧惜歡下意識就用手裡的另一個帖子擋住自己的視線,覺得心跳有點快,但又悄咪咪地把眼珠子從帖子上方露出來,看徐禾。
想不通他到底在乾什麼的徐禾,嘴角抽了抽。
顧惜歡索性道:“還是不是兄弟了!去一下嘛!你要是後悔了就隻管打我!”
徐禾掃他一眼,翻開手裡的請帖,上麵的背景也確實是一艘船的輪廓。墨筆模糊,但他能確定,這真的是他沒見過的。確切說,是在長樂沒見過的。有點意思。低頭看了看時間,“今天晚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