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離笑著笑著,落下淚來:“果然是你啊,何絮。”
她眼眸通紅,輕聲說:“你給我留下的那卷醫書,我收下了,謝謝你。也......對不起,是我讓你陷入了這樣子的地步。”
徐禾這回真成了啞巴,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話了。
舒離也不需要 ,把手抵在他的唇邊,含淚說:“噓,跟我來。”
徐禾覺得她誤會了。
他真的不需要拯救啊。
逃出去重新回到步驚瀾身邊那更麻煩。
在他比劃著想叫舒離走時,係統叮地一聲,整隻AI顫抖了一下,說:“宿主,我勸你還是跟她走吧。”
徐禾:“啥?”
係統:“今晚注定不太平了。”
徐禾:“你給我說清楚點。”
係統道:“......薛成鈺好像來了。”
徐禾一聲臥槽卡在喉嚨裡:“......他來了。”
係統:“對哇,而且他帶兵來的,估計燕地要掀起腥風血雨了。薛成鈺誅燕之事策謀已久,步驚瀾此番凶多吉少,你趕緊走吧,到時步驚瀾,拿你威脅薛成鈺就慘了。”
“操。”
徐禾也不待他說完,直接捋起裙子,踩著桌子自,窗邊跳了下去。落到草地上的一刻,徐禾偏頭,朝舒離微笑,通透疏朗,仿佛初見時的少女般。
舒離也勉強扯出一抹笑意來,牽著他的手,帶他走。
跑過舒府的回廊、走道,最後進了暗室。
“從這裡出去,是一片森林,一直往北走,你會出去的。”
徐禾寫道:那你先回去吧,我知道路了。
忽然有滾燙的淚滴落在了手背上,炙熱得他手指微顫。
舒離說:“對不起,最後還是讓你此般顛沛流離。”
徐禾久久不言,看著她消失在儘頭的豔紅身影,心裡湧出一絲莫名的情緒來。
出秘道,是在王宮之北,山脈之下。
天色霧蒙蒙,青灰夜色,濃稠遮蔽星光。
徐禾爬出來,卻看到了故人,整個人陷入沉默。
地上橫躺著幾具侍衛的身體,到他肩膀的小男孩站在前方,沉默又認真地看著他。純金的長發浮動銀白月色,他的眼眸有不解還有難過。
徐禾隻能朝他感謝一笑,然後往前走。
小男孩跟在他身後,磕磕巴巴,用還不熟練的漢語說:“你為什麼不認我。”
徐禾心裡急,指了指嗓子,搖搖頭,示意自己現在不能說話,快速往前走。
他比小男孩高,走的自然比他快。
小男孩隻能小跑著跟過來,天藍色的眼裡似乎盛了淚,“我以為你真的是燕王妃,不想見我,才,不敢認你。聽到他們說,要抓你,就過來了。你跟我說句話好不好。”
徐禾步伐一停,轉過身來。男孩也停下腳步,仰起頭,水藍的眼裡是最純粹、最乾淨的喜歡和仰慕。徐禾垂眸,想,他居然逼哭了當初那樣一個孤僻的小男孩。
徐禾隨手撿起了一根木枝,一字一字寫給他,用他的母語。
告訴他,不要分不清感恩和喜歡,不要太執著一個人,告訴他,以後你人生中會有很多很多對你更好的人。
對著這雙天藍的眼眸,似乎隔著歲幕,重現那雙深紫的眼——溢滿惶恐不安,拿著花,在春光融融靦腆朝他笑,唇紅齒白,似乎一逗就會哭。
小男孩紅了眼眶,想說什麼。
徐禾卻寫了句:好嗎?
他慢慢握緊拳頭,仿佛握緊了他寫的每一個字,噙著淚,重重地點了點頭。
徐禾丟下木棍,快速往森林裡走去,林間霧氣重重,他腦子裡也一團亂糟糟。
他在這個年齡的時候,是怎樣的呢。
回憶起來,是晨露朝霧、少年意氣。
高樓雅客風流曲,月下長河一盞燈。
而就在這時,係統難掩激動地說:“宿主宿主,總部那邊更改了數據,你現在算是被賦予了不死之身,不會感覺到痛。”
徐禾:“真......我能說話了?!”他本來隻是隨隨便便一開口,想問是不是真的,沒想到居然能重新說話了。嗓子發出聲音的一刻,整個人震驚不已。
而後徐禾平靜下來起來,他道:“步驚瀾現在在哪?”
有些賬是時候算一算了。
係統道:“在......他在燕側妃的陵墓處。”
徐禾:“嗬。”
山叫盲岐山,山腹處枯木葳蕤、雜草叢生,甬道幽幽,布滿苔蘚,徐禾舉一盞燈火,沿著當初步驚鴻帶他走的路,前行。一路直通至主殿,他在某個拐角的地方,聽到了鐵騎噠噠的聲音,來自山外,隱隱約約還有薛成鈺的聲音。
冷靜疏離,句句肅殺。
徐禾隻覺得燭光都滾燙,心緒無比複雜。
他順著記憶,來到了燕側妃的主室之前,他踏入石門的一刻,忽然轟隆隆,來路便被阻擋。
步驚瀾站在燕側妃的靈柩前,玉色長袍曳青玉石階,腳下是一個錦繡匣,手中是一道折子。唇噙半分笑,似初雪薄涼,又似血花驚心。聽到聲響,他慢慢抬頭,看到徐禾,並不意外,隻是輕輕道:“我以為會是我安排的侍衛帶你來的,沒想到,居然是你自願來的。”
徐禾舉燈,眉眼冷淡,道:“來殺你。”
步驚瀾但笑不語。
徐禾的視線卻落到他手裡的折子上,本來隻是很冷淡地一掃,瞥見上麵的內容,卻觸目驚心。
察覺他神情的變化,步驚瀾揚了揚手裡的傳位詔書,笑道:“你也很意外是嗎?”
“我有的時候能很佩服我父親,他一生愛過兩個女人,每一個都深情得叫我驚訝,仿佛至死不渝。可,一個人的感情真的可以那麼博愛麼?”
步驚瀾微笑,玉冠上的流珠落下,容顏秀雅,在燈火裡,眼眸瀲灩:“你看,我母妃心驚膽戰半天、視步驚鴻如洪水猛獸,都像個笑話,他最後傳位的人,還是我。”
徐禾下意識地視線偏移,看到的是,燕側妃的靈柩。
將傳位的遺書,放置在燕側妃的陵寢之內,燕王到底是想乾什麼。
他到底是想讓步驚瀾發現,還是讓步驚鴻發現——可這樣,是不是,又對這個已經逝去的女子太過絕情。
一夜白頭,掌上歌舞。新婚燕爾,明媒正娶。
二十年前的一場大火,深恩負儘,所有深情付之一炬。
步驚瀾說:“想來,這輩子,我父王最愛的人還是他自己。”
他將手中的遺書一點一點撕碎。
然後點燃在徐禾掌中的燭火上。
燭火映在眉眼間。
他微微笑。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不是在靜心殿,是在街上。古橋傾塌,電光火石間,我在轎子上抬眼,看你正奪過竹篙,唇咬杏花。當時我就想,你若死在橋下,也真可惜。”
“小小年紀如此姝色,長大必是傾城之姿。事實上,你也沒讓我失望。”
徐禾打斷他,出秘道時,從侍衛身上撿起來的刀終於排上用場。
他把刀架在步驚瀾的脖子上,冷漠地:“廢話那麼多乾什麼。”
步驚瀾凝視著刀尖,就勢攬過徐禾的腰,笑道:“我這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要我死,成啊,你陪我吧。”
徐禾扯了扯嘴角,手一用力,刀就往前深了一分。
這時。
主殿的門被人用力撞開。
冰冷的風雨似乎攜風而入。
一支箭撕裂空氣。
被步驚瀾扯著他躲過。在轉身的同時,徐禾的刀在一股力量作用下,咚地落地。但其實他也不急,反正現在他就是bug一樣的存在,再怎麼弄得死步驚瀾。
忽然一道極其冰冷的視線落在了徐禾後背。
他整個人都僵直了。
步驚瀾笑吟吟道:“你猜誰來了?”
徐禾:......
陵寢外估計下了雨,潮濕陰暗,天光也暗淡。
薛成鈺出現在甬道口,身後是枯鴉盤旋、黑暗冷寂。衣衫近雪,神情在微光裡冷如冰晶。而握著弓箭的手,潔白如玉。
眼眸如刀,落到徐禾的身上。
步驚瀾道:“你看,你這個偽君子青梅竹馬也來了,我突然就不想死了。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會嫁給他。”
徐禾:“出去。”
“正合我意。”
步驚瀾後退一步,在右側,把那個通向外麵的琉璃燈往下拉,三下。
石門開。
同樣的雲霧,冬日裡月光漫漫。
徐禾心中做出了決定。
他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對上薛成鈺隔著清寒星光,望過來的視線。風雅無邊,那麼多年未變的冷靜自持。
徐禾忽然朝他灑脫一笑。
清透,帶點懶洋洋的感覺。
唇角集聚所有人間風月
一如初見時,在國書院舊門口,那個神誌未醒的,初來乍到的,有些懵懂的男孩。
月明星稀,花草扶疏。
隻是,如今卻是一個道彆的神情。
薛成鈺的眼眸驀然瞪大。
他太了解徐禾了。
握著弓箭的手青筋凸起,整個人翻身,自馬上躍下。
徐禾已經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有時候,人的情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像現在。
即便在他還不知道該怎樣麵對薛成鈺的告白時,看到他到來,都是開心的。
開心過後是憂心。像是知道他會來,期待他會來,又祈禱他彆來。
矛盾複雜。
隻是時間太短暫,他還來不及去深思,去坦白,去剖析。
這個世界雲中霧外,虛虛實實。
不過一生一死,就得解脫。
他會在另外一個世界,忘記一切重頭來,
而根據係統的話,他們也會慢慢消散對他的記憶。
一乾二淨。
步驚瀾並不想死,他的羽翼不止燕地,此番薛成鈺舉兵而來,頂多讓他元氣大傷罷了。他打探過這條雲梯,通向邙山下,懸崖之下河流入東海。
從這逃走,他有能力也有信心東山再起。
隻是,衣袖被揪住的一瞬間,整個人往下墜的一刻。
他一愣,漆黑深淵的眼眸,認真,而驚愕地看了徐禾一眼。
紅裙獵獵,徐禾發絲張揚在雲霧間,一雙眼清澈不染。
刹那步驚瀾內心湧出密密麻麻的痛來,似蟄蟲鑽湧,帶來陌生的釋然和解脫。
他想起了那一個驚蟄夜。
悶濕的,煩躁的,長久的春天。
突然便不掙紮了。
他輕輕扶上了徐禾的臉,微笑:“那一回晚林,我們沒能一起落崖,現在倒是圓了不能同生隻求共死的願望。”
“其實我沒打算死。”
“但是若是地獄有你陪我,我倒是不懼。”
他以一個極其親昵的姿勢,靠近徐禾的耳邊,風卷動玉色衣袍,似霞光溫潤,翻卷雲海,低低一笑。
輕聲說:“記得歲歲長相見啊,徐禾。”
高橋之上,雲梯之前。
紅裙一色豔如霞,雲生霧騰,長風廣闊,他在往山崖下墜前,最後看了洞口一眼,剛好對上薛成鈺血紅的、瘋狂的眼。
徐禾心說:對不起。
*
京城。
徐家長子大婚,賓客無數,門庭若市。
皇帝親臨,而且久居占星殿的不知大師也到場,可謂盛極一時。
昭敏郡主笑吟吟打趣徐星予:“那麼多人看著,你可彆露怯。”
徐星予翻個白眼:“自然不會。”他理了理衣袖,又問道:“徐禾那小子還沒回來?”
昭敏說到這個就來氣:“可不是嗎,到時候等他回來,非要揍他一頓不可。”
徐星予笑了笑,春風得意地出去,說:“也行。”
長公主專程見了不知。
再次見到這位聖僧,她能明顯察覺到一種變化,曾經似有若無牽扯在他身上紅塵氣息散了。立在庭院中,衣袂翻飛,攜風攜露,疏遠曠達在世外。
長公主問:“大師能否再幫妾身算一卦。”
不知朝她看一眼:“長公主請說。”
長公主猶豫一會兒,問道:“妾身的幼子......”
不知唇角淺淡的笑意散了,如雲過山嵐,說:“殿下放心,他自有他的去處。”
長公主一愣,不明所以,但不知已經轉過身去,氣質拒人千裡。
白月獻出嫁前,轉門拉著白千薇的手,輕輕說了些話。幼妹的瞳孔毫無聚焦,但是不染一絲雜質。
她如今妝容花豔,掩蓋了平時因為病弱而寡淡的容色。嫁衣如血,鳳冠燦燦,唇角的笑意溫柔而親切。
“以後跟在娘親身後,萬不可調皮知道嗎?”
白千薇愣愣地,還是點了點頭。
阿嬤出來喚道:“小姐誒,快點蓋好蓋頭,姑爺快來了。”
“嗯,好。”白月獻一笑,垂眸,眼裡波光明媚甚霞光。
白千薇跟在她的身後。
看迎轎,看過門,看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歡笑,看著衣香鬢影裡,什麼東西慢慢清晰又慢慢遠去。除了薛成鈺因事缺席,京城中有些名望的人都到了。她坐在椅子上,抱著徐禾給她的魔方,沉默不言。
人群中心,顧小侯爺正跟旁邊的人笑言什麼,看到她手裡的東西,忽然一愣,然後又側頭說:“早知道當初我也跟那小子一起出去,京城,太無趣了。”周圍的公子紛紛笑起來。
白千薇沒說話。
新人步入殿。
一拜拜天地。
二拜拜高堂。
三是夫妻對拜。
在徐星予和白月獻起身的那一刻,白千薇的手驟然握緊了手裡的魔方。棱角刺得手掌生疼,也不惜。
“禮成。”
司儀的話音響起。
叮。
像是最後的一根線被扯斷。
白千薇毫無焦距的眼,一點一點變得清晰。滿座的賓客,笑容模糊,視野所及之處開始升起騰騰的霧,下起了雨。
黑雨綿綿,一麵浮世鏡。
鏡子裡,她仿佛看到了一個女人同樣苦厄絕望的一生。
是她,又不是她。
流落在外的世家嫡女,卻在回京途中被山匪玷汙,失了清白後性情大變,不與任何人交流,也不再親近任何人。侯府中關於她的流言四起,冷漠的、打量的、嘲弄的視線,四麵八方。
這一生,在彆人的言論裡,似乎隻有深崖絕淵。
十四歲那年,被下藥,開始了另一斷噩夢,被迫嫁給了京城臭名遠揚的紈絝。因為口不能言,所以,他所有的暴戾都發泄在了她身上,衣服之下沒有一處好的皮膚,處處青紫,處處傷痕。他把她囚禁在地下室內,跟外人說她去往宣州拜佛。
在那個漆黑的地方,她被弄瞎了眼,堂堂世家嫡女,淪落到狗都不如。遭萬人侮辱,因為他的特殊癖好。
她在那個充滿惡臭的,肮臟的地方,活了整整三年。
終於有一天,重見天日。
是她的阿姐。
阿姐淚如雨下,摟住不成人樣的她說:“薇薇,我們走。”
隻是阿姐並不能救她。
同一年,帝王崩於皇宮,新後垂簾聽政,燕王舉兵犯京。
改朝換代。
蘇家一躍成為燕京第一大族。
誅了早已垂垂衰敗的常青候府一族。
蘇雙戌這下子掩人耳目都不需要了。把她重新抓了回去。
一紙休書貶為賤婢,關在籠子裡供人觀賞玩弄,曾經的世家嫡女,低落塵埃,淪落風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終於找了機會,一頭撞死在石柱前,結束了這混亂荒唐絕望的淒苦一生。
之後還發生了很多事、兵變之日早有預謀,帶著太子離京的薛成鈺卷土重來。而徐家在徐將軍被剝軍職之後,生了新的將領,勢如破竹。
隻是這一切,於她都沒必要了。
黑雨慢慢停了,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場所有人的笑容都定格在一瞬間,然後輕微的響聲後,悉數化為滾動的數據,浮動的藍光。她手心的魔方也隻成了一道光。
她整個人都感覺被扭曲,靈魂往上飄。
過往的傷痕全部被洗儘。
她迷迷糊糊再次醒來,渾身都是暖洋洋的膠體。實驗室隻有微微的藍光,以及開關在一閃一閃的紅。白千薇頭痛欲裂,直起身來。
忽然叮的一聲,實驗室的燈全部亮了。
外麵有人在快速趕來,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響聲。
她還呆呆地,卻忽然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金色微卷長發的女人,眼眸含淚:“薇薇,你終於醒來,我還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