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來的人居然是步驚瀾。
徐禾有些錯愕, 但步驚鴻對此卻顯得早有預料一般,拽著他的手腕往出口走,雲霧皚皚, 自崖底盤旋而上的風, 嗚嗚響。
鐵索橋橫在高空, 往下看,視線卻被阻擋。
從雲霧中慢慢走出一個青年來, 三、四十歲, 黑色衣袍,煙紫眼眸。他走上前, 對步驚鴻畢恭畢敬喊了一聲:“殿下。“
徐禾的視線卻落在他的眼睛上, 淺紫色的, 很純粹。又想起步驚鴻曾經說的,眼眸原本不是現在的顏色。所以,最開始是這種嗎?
他偏過頭去, 突然感覺肩上一重, 步驚鴻褪下了他的外衣,披在他身上。徐禾微愣, 暖意從四周襲來,步驚鴻用不同的語言和那人交流了幾句。牽著徐禾的手, 要帶他離開。
危橋搖搖,雲騰霧繞, 風生涼。
徐禾走的時候, 問出了心裡的話:“你的眼睛, 是自己弄成現在的黑紫色的嗎?”
步驚鴻說:“小時候老太監給我用藥熏成這樣的。為了掩人耳目。”
徐禾想:那得有多痛啊。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發出感歎。
係統突然在他腦海裡炸開!
“宿主!宿主!宿主!”語氣非常急,整個AI仿佛處在爆炸的邊緣。
徐禾:“又怎麼了?”
係統急的團團轉:“錯了錯了錯了!平燕亂,主要人物不是燕王啊!”
徐禾猛地停下腳步,“你給我說清楚點!”
係統抽抽搭搭:“我問了總部,是步驚瀾啊宿主!必須要殺了步驚瀾,他死了,這個任務才算完成。”
哢嚓。
徐禾腦子裡的一根弦斷了,他捏緊拳頭,在暴躁跳腳的邊緣找回了理智。
找回理智後,罵了句臟話,把身上的外衣取了下來。
步驚鴻因他的舉動轉過頭來,眼眸沉沉。
徐禾道:“你先走吧。”
步驚鴻麵無表情:“那你呢?”
徐禾說:“我留下還有些事。”
步驚鴻笑了一下,伸手抓住他纖細的手腕,往自己懷裡拉,低聲說:“你又騙了我,但沒必要了。我不信你,也不會放你走了。”
徐禾說:“那可能由不得你。”
食指在袖中扣下小盒子的開關,細長的銀針直射而入,刺入不設防的步驚鴻的指中。
徐禾以為他會放手,但是並沒有。
指尖因為傷口洇出血來,點在徐禾綠色衣衫上,卻依舊用力拽著他的手腕。步驚鴻的表情甚至沒有變化,冷漠至極。
他們僵持之時,步驚瀾已經慢慢趕了過來,紅衣如血河,舉弓雲橋之前。他身後的侍衛往雲梯上衝。
箭端冰冷映著寒光。
那寒光刺入了徐禾的眼中。
步驚鴻旁邊的青年也張嘴,說了很多話,表情焦急。
徐禾說:“你要和我死在這裡?”
步驚鴻道:“那又何妨。”
徐禾沉默了一會兒,跟係統說:“看吧,我就說,他瘋了。”
係統:“宿主......”
徐禾:“可我不想。”
他另一隻手飛快地搭上步驚鴻的手腕,又十根針奪袖而出,穿刺過他的血肉經脈,輕微的響聲後,鮮血如注。劇烈的疼痛叫步驚鴻身形一顫,但是眼睛殷紅,死死盯著徐禾,不避不讓。
徐禾猛地趁他手臂無力,抽回手,將他往後一推。青年男人目瞪口呆,也不知道事情怎麼變成這樣。
徐禾往雲梯回走,淺綠的衣裙翻飛旖旎溫柔,卻因為斑斑血跡變得肅殺。
燕羽衛也都愣愣的,在雲橋上,為他讓出一條路來。
徐禾克製著,問係統:“我現在殺了他的可能性是多少。”
係統:“可能性不大。”
徐禾說:“那也要試試。”
係統勸說:“宿主你不要做傻事。”
徐禾唇角勾起一絲冷笑:“什麼叫傻事,今晚瘋的可不止步驚鴻一人,我也快被你們逼瘋了。”
係統:“.......”
青綠雲袖低垂,蒼白的指尖轉動一柄小刀,他每一步都落在雲煙月色裡,潔白的臉上流淌天光,近透明。
步驚瀾似笑非笑,手中的弓箭,慢慢放下。看著懸崖之上,碧綠衣裙恍若天人的人,緩緩走向他。
“殿下——!”
黑袍青年發出喊叫。
雲橋之上劇烈顫抖,似乎是有人在打鬥。
徐禾卻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往前走。
步驚瀾現在石門口,背後是森然的墳墓,一線月光流淌過他的指尖,他將弓箭收好,唇角微微勾起,眼眸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徐禾找到了一個機會,在離他很近,甚至發絲交錯處,手起刀落,哢嚓,刀柄直刺入他的後背。空氣被劃破,一霎空氣凝結。
猝不及防鈍痛的感覺讓步驚瀾微微愣,笑容凝結,然後帶了冷意。
下一秒,徐禾感覺自己的下巴被抬起,麵前端麗風流的人,笑吟吟,用能捏碎他骨頭的力度說:“你挺能耐的。”
徐禾就沒想過一刀能殺死他,漠然道:“那可不。”手肘一彎,身體往前衝撞。他力氣很大,但步驚瀾已經做了防備,一手握住了他手臂,強硬地把刀取了出來,同時氣極反笑地攬過徐禾的腰,固定他身形,在懷中。不讓他動。
極其曖昧的姿態,氣氛卻劍拔弩張。
匕首出,鮮血滴在了二人之間。
徐禾順勢也按著他的肩頭,整個人往前傾。腳刻意踩著碎石子,向下傾倒,步驚瀾因為抱著他也被迫滾到了地上。徐禾將匕首靠上了步驚瀾的脖子,漆黑無光的眼眸此刻染上一分猩然的紅,而他的手腕被人死握,隻能掙紮地向前。
步驚瀾眼眸落在他臉上,微微笑:“不枉費我這個弟弟對你那麼癡情,這般舍身相互,我都快要感動了。”
徐禾道:“與他無關。”
步驚瀾若有所思,笑:“我怎麼也曾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這麼對我?”
徐禾唇角扯出一絲冷淡笑意。
步驚瀾突然低頭一笑,水紅色的唇貼上了刀,他咬住匕首,黑發流落,豔而血腥。
徐禾隻需要動一下,就能讓步驚瀾死,但是他被禁錮地一動不能動,眼睜睜看著步驚瀾吻過刀刃,然後咬上他的手。
強刃壓抑的怒氣在這一咬中爆發,直接穿破皮肉,痛得徐禾渾身一顫,在這顫抖的刹那裡,步驚瀾奪走了他的刀,順便取走了他袖子裡的盒子。
整個人從地上站起,如血殷紅的長衣襯著唇色,他麵無表情俯視他,森冷道,“我今天非要你親眼看著他死無葬身之地。”
徐禾暗罵一聲,步驚瀾的武力值怎麼那麼高。想了想,又乾脆破罐子摔碎。反正有係統在他不會死,任務拖一拖就算了,先讓步驚鴻走吧。
他右手上有個鮮紅泛血的牙印,痛到麻木,使勁全力,才把步驚瀾拽得往前踉蹌一步。徐禾趁機,抱住了他的腰,帶著他滾進了石門,趁步驚瀾還沒反應過來的之前,手掌狠狠往機關上一拍。
轟隆隆的響聲。
石門開始降落。
徐禾回頭看一眼。
步驚鴻的周圍死傷屍體,他發冠散了,黑發獵獵,浴血而出,在雲橋上,眼眸望向他。血紅色,瘋狂,偏執,又絕望。
他甚至來不及喊出他的名字。
石門已經合上。
在天光消散前,徐禾似乎看到了他眼角有光。
陷入漆黑。
徐禾卻舒了一口氣。
燕側妃的陵寢之內,夜明珠的光幽幽寂寂。
徐禾感覺脖子被什麼東西緊勒,窒息的感覺讓他頭皮發麻,那種小時候熟悉的並不陌生的奢涼冷香包裹四周。
步驚瀾似乎是氣到了極致,眼眸血紅,說:“他走了,你便留下來吧。”
徐禾:“……”
“你喜歡裝啞女,乾脆一輩子不要開口了吧,我的,表弟。”
最後兩個字,咬牙切齒。
徐禾陷入昏迷之前,瘋狂地喊了一聲係統:“你彆讓他真把我毒啞啊!”
*
然而事實上,係統真的半點卵用都沒有。
徐禾說不出話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甚至世界都是漆黑的,他的眼睛被蒙上了層黑紗,喉嚨也被撕裂般疼痛。驟然失明失聲,讓徐禾從心裡湧出一股煩躁和怒火,他從床上走下去,腳卻絆到了身上的衣裙,整個人滾在地上,有小台階,他稀裡糊塗撞到了柱子才停下來。
痛得徐禾眼角滲出了生理性眼淚,暈濕黑紗。他靠著石柱,撓了撓磕傷的頭,衣袖水一般落下。此時忽然有明亮的白光從正前方傳來,刺得徐禾一愣。
腳步聲。
衣袍掠風。
有人停在自己麵前。
徐禾的手頓住了,抬頭,沉默望著一個方向。
步驚瀾輕笑了一聲,修長冰涼的手指將他的下巴抬起,道:“你不會知道你現在的樣子,有多讓人心動。”
聲線溫涼,款款帶著蠱惑人心的味道。
徐禾:......操。
步驚瀾慢條斯理地為他解開束住眼睛的黑布,微笑:“我到底是不如他們愛你,所有人都在克製,我偏不。既然你以啞女的身份入燕地,那就這輩子以這個身份留下來吧。”
黑布慢慢解開,徐禾緩緩睜開眼,極其冷漠地抬頭,與他對視。
眼角的淚依舊存在,如碎鑽如珍珠。石榴紅的長裙繁複雅麗,如水的黑發落下,脖頸潔白而細,鎖骨是驚豔的邀請。在沉沉宮殿,漆黑無度世界裡,如最鮮明的一筆。眉與眼豔到叫人心驚。
步驚瀾笑吟吟道:“真美。”
徐禾彆過頭去,不想理他。
步驚瀾道:“做我的新娘,好嗎?”
徐禾豁然轉過頭,瞪大眼。
冷漠的表情出現裂痕,而後僵硬、粉碎,滿臉滿眼都是不可思議和驚悚。
臥槽?!
他在說什麼。
步驚瀾被他的模樣逗笑了,說:“薛成鈺把你保護的那麼好的嗎?沒關係,我會讓你慢慢知道我對你的情感的。”
徐禾:......
而在燕王和燕王妃喪期之間,徐禾再沒見過步驚瀾,也再沒出過這間宮殿,每天都會有小宮女在窗口給他遞飯。徐禾氣感覺自己被軟禁了,氣得沒胃口,但是夜晚肚子叫起來,又垂頭喪氣把冷飯,撿過來吃。
說不出話,見不到光,長久的寂靜和壓抑裡,徐禾隻好每天跟係統說話。
徐禾:“他是不是有病啊!不扯性彆不對,這已經算是亂倫了。”
係統小心翼翼,說句話都兢兢戰戰的:“宿主,你先彆急啊。”
徐禾:“不急個屁......因為被關的不是你嗎?”
係統說:“你現在先不要惹惱他,總會找到機會的。”
徐禾:“信你有鬼。”
徐禾怎麼可能坐以待斃,他找遍房間,終於在陳舊的箱子底,找到了個錘子。手腕握著錘子,狠狠地把窗戶兩扇都敲開,他推開窗,往下看的一刻,整個人都僵硬了。他人在高閣,下麵是叫人頭皮發麻的高度。
皓月當空,長風蕩蕩。
整片天地靜默。
徐禾不能說話,心裡罵了聲操,關上窗,咬牙切齒地退了回去。
之後又是無儘的死寂與黑暗,甚至久了,恍惚間,他都覺得係統是他臆想出來的東西,自始至終都是他在自娛自樂,自己跟自己對話。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他對外界的消息全靠係統。燕王死去的事,傳到了京城,宣德太後因此大病一場、長公主也悲痛不已。
燕王燕王妃下葬之時,燕地一片哀色,京城除了皇上忙於政事抽不開身外,長公主、昭敏郡主、宣德太後都來了。
徐禾愣愣地:“娘來了?”
係統道:“都來了。宿主,現在是你唯一的逃出去的機會了。”
徐禾想了想,搖頭:“算了吧。出去了,也殺不死步驚瀾。”
本來就是孤注一擲的決定,為什麼走前還要她們白操心一場。
但在這期間,他卻很喜歡坐在窗邊,偶爾能聽到風傳來侍女的對話,關於燕王和燕王妃的舊事,關於長公主,關於昭敏郡主。京城雙姝,聲譽經久不絕。
有一日午後朦朦朧朧,徐禾還聽到了昭敏的聲音,似乎在和誰說話,微微帶笑。
徐禾微愣,他把窗戶微微打開。
遠處庭院中央。
昭敏郡主一襲水藍長裙,發簪一支秋海棠,笑容溫暖,一如雲天。
她在和舒離說話。
“啊,我也有個弟弟,但是性子頑劣,這些日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說是周遊四方,不過我猜他現在肯定狼狽的不行,他自小金尊玉貴養大的,哪吃過在外奔波的苦。指不定在哪哭呢。”
舒離輕聲說:“徐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的。”
昭敏想了想,又要搖頭笑:“希望吧,下個月就是兄長大婚的日子了,他要是不能及時趕回來,以後娘怕是要剝了他的皮。”
舒離掩唇微笑,眉眼間的憂色卻不曾淡去。
昭敏嘟囔說:“臭小子,在外也不知道寄封信回家。”
徐禾聽了,唇角扯出一抹笑,笑到一半,眼淚先掉下來。
他跟係統說:“你們給我安排的家人,我在現實生活中,也擁有嗎?”
係統說:“您在原世界,也很幸福的。”
徐禾閉眼,有些疲憊:“是嗎?”
又過了幾日,葬禮結束,她們都回京了。
而步驚瀾也終於來見他。
殿門打開,陽光落進來時,徐禾被刺地閉了下眼。
他被宮女攙扶起,綰發,沐浴,盛裝打扮。
眼睛被黑布覆上。
宮女說:“王妃,您慢點走。”
徐禾:......
徐禾對係統說:“步驚瀾估計也瘋了吧。”
係統顫抖道:“是的吧宿主,你身邊沒一個人是正常的。”
徐禾說:“你們不該反思一下嗎?”
係統:“......”
徐禾被蒙住了視線,還是感覺自己在眾人的視線中央,一如當初他十歲那年宮宴之上,迷月亂花般的豔色。
青絲如瀑,衣紅似血。
他停在了一道坎前,步驚瀾款款朝他伸出手。徐禾沒有任何動作。等待他的是,步驚瀾一聲輕笑。
不由分說執起了他的手,慢慢往台階上走。
典樂響起,禮炮不絕。
禮官開始頌文。
一道又一道打量、驚豔的炙熱目光落在他的後背。
走到最上方,步驚瀾笑吟吟道:“這樣,整個燕地都見證了你的身份。”
徐禾冷著臉。
時令漸入冬,燕地下起了第一場雪。
而徐禾也因為長久的沉默不說話,越發陰沉。
燕地來了一位海外的貴客。有著純金一般燦爛的長發,和海一般透藍的眼眸。藍色的眸裡有隱隱的銀白色,像浮於海上的薄冰。
徐禾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但是他沒有認出他來。
當初因為災難流落異鄉的男孩,現在重新回到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換了一個身份。
同行的人說,他是來找一個人的。
徐禾心想:知恩圖報,這個小孩以後會不得了的。
隻不過,他怕是再也見不到他的恩人了。
在徐星予結婚的差不多同期。
舒離的婚事也到了。
步驚瀾帶他一起前往。
“算是今春的第一樁喜事。”
鞭炮劈裡啪啦,送轎禮,人人滿麵春風,笑容帶著善意的祝福。器掛紅線,衣熏檀香,茶葉米粒撒轎,落了整整一地,在哭嫁聲吵鬨聲裡,熱熱鬨鬨。
徐禾有些失落,兄長結婚會不會也是這樣熱鬨呢。
在行廟見禮時,夫妻對拜的一刻,步驚瀾忽然湊近,用手挑起了他的鬥笠垂下的紗。徐禾想他又發什麼神經,偏過頭。
卻見步驚瀾笑起來。
多年不變的風流端麗,眉眼卻湧出了彆樣的溫柔。
“這樣四舍五入,算不算我們也結了回親。”
徐禾:“......”
步驚瀾說:“我對你的耐心,我自己都驚訝,我一直不碰你不強迫你,隻是覺得,婚禮是一件很神聖的事。”
步驚瀾笑:“我很期待,我們的婚典。”
徐禾彆過頭。
舒離結婚當夜,徐禾留在了舒府。
他問係統:“你什麼時候再給我個金手指,不求彆的,武力值碾壓步驚瀾便好。”
係統說:“宿主你彆急,我正在跟總部商量,應該差不多了的。”
徐禾說:“你們的辦事效率我從來不放心。”
說到這裡他忽然聽到敲窗的聲音。
徐禾一愣,然後起身,打開了窗,月色漫上長滿爬山虎的牆,一剪星光盈盈落在窗外人的發上。
她今夜是新娘,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紅裝未卸,鳳冠霞帔,笑容卻溫柔而哀傷。
徐禾呆住了,怎麼也想不到,會是舒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