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恩聽得清楚,也知道這句出自《詩經》,但卻不明白有何深意。
方才他去探望周寅,其實是因心頭疑竇難解,而周寅是公認的宣王身旁第一能人,最會審時度勢,體察皇叔之意思。
奉恩是個謹慎之人,有些事情,他對彆人從來守口如瓶,但對著周寅,卻把找到畫後獻上、楚直的反應,以及楚直召見宋昭等都說了。
周寅問明那畫上是少年皇叔的樣貌後,便問了一句關鍵的話。
“主公可提過那是誰人所畫?”他望著奉恩,補充:“比如是否問過?”
奉恩仔細一想,搖頭:“主公從未提及這點。”
“那麼,主公必然知道作畫者是誰。可你我皆知,主公從不好繪像,從少年時至今所記載的,隻有存在庫中的那一副宮內禦奉所畫之圖。”
“那到底是誰畫的主公少年樣貌?”
周寅盯著奉恩:“你心裡多半有數了吧?畢竟,你是常年侍奉主公身旁的,對於主公到底丹青筆墨,最為熟悉。”
奉恩聽到這一句,難掩心中震動:“你……也覺著那是主公自畫?”
周寅不答,答案已經自明。
奉恩握拳:“其實早在第一眼看見此畫之時我心中已有疑惑,但我又深知主公是最嫌自繪畫像,何況又是從宋昭府內搜出……就算真是主公自繪,又怎會落入他手中。”
周寅道:“你不懂,主公應也不懂,所以謎底在宋昭身上。”
奉恩沉默,周寅道:“主公叫從宋昭府內帶來的那孩子,多大年紀,叫什麼?”
“好似隻有六歲,叫……什麼小葉子。”
周寅嗬地一笑:“裳裳者華,其葉湑兮。我覯之子,我心寫兮。”
奉恩瞪著他:“你是說?”
周寅道:“你方才提起,宋昭念出‘裳裳’的時候,主公便喝止了他,主公叫你去查的那西川辛大將軍之女……”
“辛野裳!”奉恩脫口而出,心頭電閃雷鳴。
周寅道:“對,裳裳……其葉,辛野裳,小葉子,你覺著這是巧合麼?”
奉恩緊閉雙唇,心頭則翻江倒海。
周寅喃喃:“我覯之子,我心寫兮……這是一見鐘情的詩句,主公對於那個辛姑娘興許……”
奉恩難以自抑,脫口道:“這不可能吧!”
三爺隻顧想事情,連前方有人正含笑靜靜打量他都未察覺。
等後知後覺,那邊辛姬已經笑道:“在想什麼?這會兒若是有個刺客之類的,豈不白送了。”
奉恩止步,極快想了想:“我是來看那小孩子的,人在何處?”
辛姬說道:“方才吃了點東西,叫困,丫頭在裡麵看著他睡呢。”
“我去看一眼,”奉恩拾級而上,將要邁步進門檻,又回頭看著辛姬,“對了……”
目光相對,奉恩一時不曾開口,辛姬問道:“怎麼了?”
奉恩道:“那個惠惠兒……”
辛姬眼神微變,奉恩終於道:“你不用去理會她吧。”
“我?”辛姬哼了聲:“這是何意。”
奉恩歎息:“我是好意,你不要誤會。如今主公沒心思理會府內的事,倘若主公察覺……”
辛姬淡淡地:“主公察覺又如何,我做了什麼?”
奉恩眉頭一皺,想不說吧,既然提起了,不吐不快。
他壓低了聲音:“彆人不知道,我豈會不知,那丫頭是南邊來的,有些不懂規矩,但如果不是你有意為之,她又怎麼會堂而皇之地闖入到主公房內去?”
這次惠惠兒之所以被懲戒,確是因為在楚直歇息之時,她偷偷摸摸潛入寢房,幾乎給楚直一怒殺了。
王府的人都知道宣王的忌諱,尤其是就寢之時,絕不容人隨意靠近,隻除了奉恩小七爺等有限身邊心腹。
得虧顧雎及時趕來,這才留了惠惠兒一命。
辛姬把頭轉開,道:“你也知道她不懂規矩野性難馴,我又不曾綁住她的手腳,自然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奉恩仿佛語重心長:“這丫頭來曆不明,未成氣候,主公又把她給了顧神醫,對你而言,更是無關緊要的人了。”
辛姬聽他是暗指自己醋意大發,不由不悅,竟道:“主公早知道此人居心叵測,早就該殺之一勞永逸,如今留在府內終究是個禍患,我隻是不想在肘腋之間變生不測。”
奉恩盯著她,他早看出辛姬對於惠惠兒有一種格外的敵意,起初他的確以為辛姬是嫉妒惠惠兒,怕惠惠兒入了楚直的眼,可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簡單的。
他想了一想:“就算你容不得那丫頭,也不必自己動手,我為你想法子就是了。”
辛姬有些意外,剛要說什麼,奉恩已經邁步進內。
西川的消息陸續送了回來,公事方麵最令人震驚的消息莫過於宋炆竟殺了朝廷派去的使者,率兵反叛,如今南境地方已然亂作一團。
這信息很快散開,朝堂之上群臣激憤,紛紛主張就近調兵剿滅。
如今小皇帝人事不省,每日太醫們流水一樣的看護,卻仍毫無起色,國不可一日無君,已經有朝臣上書,請皇叔代領國君之職。
楚直自然不受,隻在宋炆之事上,他卻有不同的看法。
先前楚直隻想要宋炆的腦袋,沒想到這莽夫如此張狂,居然謀反,可要是派兵圍剿,宋炆雖是猛將,卻難敵舉國之力。
可要痛快殺了宋炆倒罷了,楚直擔心的是,萬一宋炆被逼的狗急跳牆,變本加厲叛逃東平呢。
畢竟南境最臨近的就是西川。
所以楚直主張,先不要把宋炆逼得太緊。
誰知就在朝中做此決議的時候,西川又有八百裡加急——宋炆投了西川,濮水守將孫誌已經接納宋炆入城。
朝堂上一片死寂,都沒想到宋炆這次居然反應如此迅速。
當下先派使者去跟西川交涉,和談不成,隻有打了。
是日楚直回到王府,將進中廳,便聽見孩童的笑聲傳來,皇叔詫異:“哪裡來的孩子。”
奉恩在旁忙道:“主公先前命把宋昭的義子帶進府內,如今辛姬正照看著,想必是他。”
楚直幾乎忘了,負手向前走了幾步,果然見廊簷下一個小孩兒跑了出來,身後兩個婢女正追著,忽地看見楚直,趕忙退後在牆邊跪倒。
那孩子也發現了楚直,猛然站住腳,瞪大了眼睛看著麵前人。
一大一小彼此對視了片刻,楚直哼道:“孤本以為‘義子’乃是名頭,恐怕是親生的也未可知,現在看來,無這種可能了。”
麵前的小子,雖然白白胖胖,眉清目秀,但跟宋昭毫不相似。
奉恩哭笑不得,隻假裝無事,叫那孩子過來行禮:“小葉子,還不給皇叔磕頭?”
先前奉恩去看過小葉子,這孩子已經跟他有點熟悉了,乖乖地走過來跪倒:“參見皇叔。”
楚直問:“他的名字是什麼?小葉子?”
奉恩道:“是。據說是宋昭這麼叫的,具體名字未知。”
楚直斜睨著麵前粉妝玉琢的孩童:“起來吧,你的大名是什麼?”
小葉子鼓著腮搖搖頭:“就叫小葉子,沒有大名。”
楚直嗤之以鼻道:“許是跟那宋昭一樣奸猾。”
小葉子聽出他明顯的惡意,怯生生地反駁:“義父是好人,不、不能這樣說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