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直不願跟個孩子多費唇舌,拂袖往內走去。
正將走過小葉子身旁,這孩子突然伸手抓住了楚直的衣袖。
楚直垂眸冷道:“做什麼?”
小葉子倒是沒乾什麼,隻是用小手輕輕地摸了摸楚直的手,然後,突然把他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十分依賴似的。
向來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皇叔被嚇了一跳,剛要把手抽回,卻覺著這孩子的嫩臉貼在手背上,帶一點微溫,這感覺仿佛……有些熟悉。
可來不及多想,皇叔將手抽回來,橫了小葉子一眼:“放肆。”冷冷吐了這兩個字,大步流星去了。
奉恩在旁看了個稀奇,見小葉子仍呆呆地望著楚直,他便走過來小聲道:“小葉子,方才是怎麼了?”
小葉子眨了眨眼,黑白無邪的眼神懵懂,到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楚直回到殿內落座,揉了揉眉心的淺痕。
奉恩腳下無聲進內,在旁站住。
楚直道:“之前宋炆跟濮水之戰的詳細,確鑿無誤否?”
奉恩揣著手垂頭道:“主公放心,絕無錯漏。”
楚直攏著手,在桌上不輕不重地一敲,惱惱地:“見了鬼了。”
奉恩抬了抬眼皮。
此番南境傳來的消息是,宋炆雖得了皇帝的旨意叫他出兵,但向來好大喜功的他這次卻頗為謹慎,並沒有傾巢出動,雖然兵臨濮水,但隻淺淺交戰了半日便撤退了。
至於出現濮水城中的“郡主”之類,也完全的無人知曉。
辛方之女辛野裳的消息,更是少的可憐,據說她五六年前就在一場兵禍中失蹤,不知下落。
還有一件讓楚直最悚然心驚的事——距離濮水城外四五十裡確實有一座寺廟,可卻並不叫“集信寺”,而叫“聞信寺”。
派去的細作一再探聽,才又打聽出,原先這寺廟確實叫集信寺,地處偏遠,無人問津,後來不知怎麼竟失了火,集信寺便不複存在。
至於現如今的“聞信寺”,卻是西川的鎮國公主命人重建的,甚至寺名也是公主所起,因西川人人敬愛長公主,所以這寺廟竟香火鼎盛。
楚直以手攏著額頭,揉了幾番。
等他回過神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門口辛姬正在等候傳膳,楚直哪裡有心情,叫撤了去,又吩咐:“提宋昭來。”
宋昭比先前清瘦了好些,容色憔悴,身上披了一件簡陋外袍,遮住了底下受刑後的血跡斑斑。
殿內已經掌了燈,夔龍紋的十五連枝燈在大殿左右兩側,涼風自外吹入,燈火搖曳,越發照的中間的宋昭,仿佛幽靈一般。
楚直用探究的眼神看著宋昭,對方就像是一個謎,連日來,他或者府內奉恩等人,用儘方法想要破解這個謎,可宋昭的嘴就是不肯張開。
就算是用小葉子來要挾,宋昭依舊鐵石心腸,極之冷血一般不為所動。
不過,楚直有一種預感,他已經臨近那個謎底了,隻要再多想一想,戳破眼前那層……
這些日子他沒有跟辛野裳有什麼交彙,這當然很有利於他將養身體,但楚直心裡卻一點兒也不高興。
他有時候想起跟她的相處,有時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尤其是那夜在集信寺的分彆。
楚直決定跟宋昭攤牌。
今夜就是宋昭的死期,就算他得不到最終答案。
楚直籲了口氣:“當初孤進東都之時,彆州宋氏一族,因接駕不力,數罪並罰,合族就此沒落。你之所以恨極了孤,便是因為此事。”
宋昭可有可無地掀了掀長睫。
楚直道:“你本必死,是宋炆搭救……所以從那之後你便效力宋炆麾下,直到五年前才攀上國舅,借他之力入宮。”
宋昭一笑:“所以呢?”
楚直道:“你想報仇。可惜一直沒找到機會,此番也實屬無奈,因孤要懲戒宋炆,才把你逼得跳梁。”
宋昭微微點頭,眼神冷冽地看著楚直。
“此圖,你是……”楚直掃過麵前那張畫:“從辛野裳的手中得來。”
這是他第一次提起辛野裳的名字,宋昭的眼神暗了幾分,嘴唇一動。
楚直卻敏銳察覺,淡聲道:“你跟她相識。”
宋昭的長睫瞬間垂了垂。
這個仿佛下意識回避的神情,讓楚直心頭一悸。
“孤想問的是,你是……如何跟她相識。”楚直有點艱難地問,仿佛每個字都重若千鈞。
宋昭的嘴唇張開,又抿住,就在楚直以為他仍是不肯開口的時候,宋昭的臉上掠過一點似狡黠又仿佛隱隱炫耀的笑。
他竟說道:“說來皇叔恐怕不信,我同小裳相識,是因為……”
目光投向楚直手畔的那幅畫。
那聲“小裳”,讓楚直心中不適。
他壓下那種感覺,忖度著:“你是說,你憑這畫,認出了孤?”
宋昭又是一笑:“我看她畫這幅畫的時候,還未見過皇叔,如何認出。”
很簡單不過的一句話,卻叫皇叔汗毛倒豎。
“你說什麼?”他的手指尖都在發涼:“你的意思是……你親眼看她畫了這幅畫?”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可又很糊塗。
這幅畫,明明是他畫的,確切地說是在集信寺那天晚上,他在辛野裳的要求下,同她“一起”畫的。
宋昭難道也有“離魂”之能?
不不,這不可能。
楚直覺著不是他瘋了,就是宋昭瘋了,或者……
還有一種令人無法想象的解釋。
宋昭迎著楚直的眼神,他把皇叔因不能置信而生的驚怔理解錯了,宋昭道:“你自然不信,但事實如此。”
楚直不知何時已經將旁邊的吉祥紋銅豹鎮紙掐在掌心,攥的死死地,以一點鈍痛來壓製心中排山倒海似的震驚。
他盯著宋昭:“何處?”
宋昭哂笑。
“不妨,讓孤來說,那是在……”楚直一字一頓道:“集信寺。”
宋昭的笑緩緩收斂,仿佛在疑惑他竟會知道答案。
不知何處來的一陣風,吹動燭火,宋昭的臉半明半暗。
楚直盯著他,喉結上下滾了滾。
深深呼吸,“你是那寺內的僧人,”楚直無法按捺,脫口說道:“那夜出現在屋頂上偷窺的僧人!”
這次,換了宋昭陡然失神,他驚愕地看著楚直:“你、你怎麼知道?!”
楚直卻更加無法自持,電光火石間,所有無法解釋的都好像昭然若揭,為何集信寺會是若乾年前被毀而改成了聞信寺,為何他親身經曆過城頭血戰、而宋炆這次卻並未大舉攻城,為何宋昭人在東都宮內,前一天卻在西川……
還有更多的疑惑不解,原來答案,都藏在一個驚世駭俗的真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