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楚直召南越巫祝進宮,此事雖然機密,但世上無不透風的牆,不知為何有些朝臣得知。
臣子們雖不曉得皇帝到底傳這些人做什麼,但東平風氣跟南越不同,南越盛行巫祭之事,可東平卻偏偏忌諱這些,所以本身這些人進宮就已經是大反常理。
朝臣們自然會覺著不安。
加上楚直雖然登上皇位,但後宮空虛,先前且又莫名重傷垂危,此種種之事更加增添了朝臣們的憂慮。
故而這些日子,幾乎每日都有朝臣進言,請皇帝勿要被奸佞之人蒙蔽,亦勤謹保身,且要儘快考慮選妃立後,以穩定人心等等。
其實奉恩作為楚直心腹,他的心思卻也跟大臣們一樣。
他當然不敢抗命,但卻心知肚明,利用南越巫祭行事,對於皇帝而言,實在有百害而無一利。
莫說巫祭所為到底有沒有用,就算有用,對楚直來說,又有什麼好處?
他原先本就被離魂症所苦,因如此,才三五不時身上帶傷,甚至導致最後這次幾乎性命垂危!如今終於“痊愈”,卻偏又尋這些歪門邪法,他簡直覺著皇上好似“中邪”,才會去想這種跟“自毀”沒什麼兩樣的邪路。
奉恩希望楚直能夠把大臣們的話聽進去,雖然這些朝臣有時候聒噪的令人討厭,但在這種事上,他們的嘴就如同奉恩不敢張開的嘴一樣,句句都是忠言。
畢竟如今楚直,便是東平的群龍之首,在東平後繼無人的情形下,若楚直有任何差池,就是斷了龍首,東平便極有可能自巔峰陡然跌落,分崩離析,被西川甚至南越吞食。
燈影搖曳,像是閃爍的點點鬼火,楚直望著麵前低頭垂眉的奉恩。
“你也覺著朕,是在自取滅亡?”
奉恩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他猛然抬頭:“皇上……”沒想到楚直竟看出他的心裡話。
目光相對,奉恩感覺自己腳下所踏的回紋地磚都在搖搖欲碎。但他如同先前在濮水的宋炆一樣也沒了退路,奉恩道:“臣並不敢,隻是覺著皇上沒有必要、以萬金之軀,犯此奇險。”
其實楚直又何嘗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他之前留顧雎,從王府到宮內,無非是為了那古怪詭異的離魂症。而且正因為跟辛野裳有這莫名交際,才連累他三番兩次身受重傷。
如今他已經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他要做的就是統一這河山,建萬世基業,而不是去追尋那種危險的玄虛際遇。
何況……
再追溯又能如何,他記掛的那小丫頭,早已經……不複存在了。
就算能夠再見著她又如何,難不成能夠改變她的命運,難不成兩個人能夠真正的“見上一麵”?
他連最簡單的“照麵”都做不到,徒勞地去尋找“離魂”的法子,又有何用。
理智是這麼勸誡楚直的。
“奉恩,”沉默半晌,楚直開口:“假如你知道……你身邊之人,將會遭遇不測,你將如何。”
奉恩被問懵了,不知怎樣回答。
楚直道:“比如,朕告訴你,明日便會處決辛姬,你會如何麵對。”
奉恩無法麵對,他變了臉色:他拿不準皇帝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警告他什麼、或者是真的在預告辛姬的死期。
但若當真如此,他又能怎樣?
幸而楚直沒等他回答,皇帝嘖了聲,仿佛自言自語:“不不,這兩件事根本並無可比之處。”
沒等奉恩弄明白,楚直想了想:“去將辛姬傳來。”
奉恩退下後,楚直將那一卷畫像取出,於麵前展開。
他看的是自己的眉眼,心裡所想的卻是跟辛野裳相處的種種。
他並不是個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可惜那個小丫頭竟成為了例外。
本來以為是唾手可得,本來還念著相見有期,誰知一道霹靂閃電,他們兩人,竟是天人之隔。
雖明知事已成定局,連凶手都付出了代價,但楚直仍是沒法接受這個現實。
連辛野裳的“屍身”都毀在了濮水城中,找尋都是奢求,也興許沒找到才是最好的,楚直無法想象,他跟辛野裳的初次相見,將會是他,獨自麵對一具屍身。
他對外從來都是冷酷自持,隻有此時,他自己知道,心裡刺痛難當,比先前那一場關乎他生死的箭傷都叫他難以忍受。
殿外一陣風過,宮燈光影浮動。
風中仿佛透過一陣陣奇異的水汽,楚直疑心是大雨將至,可是這水汽森森然,令他不寒而栗。
“阿叔……”
耳畔響起熟悉的希微的一聲呼喊,楚直猛然抬眸。
在那一刻,他的雙眸看向外間幽幽虛空。
有那麼一瞬間,他好像看到那令他牽腸掛肚的少女,正自殿外向著自己奔來。
“裳兒!”楚直汗毛倒豎,大喝一聲。
他霍然起身往前,卻忘了自己身在厚重的紫檀木桌案後,被桌腳絆的向前一個踉蹌。
楚直張手想去拉住辛野裳,張開的掌心卻隻攏住了颯颯的寒風。
而就在這電光火石的時候,楚直心中忽然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熟悉之感,就仿佛他真真切切地在哪裡經曆過這一幕。
殿外的侍衛聽見動靜,以為變故,紛紛衝了進來護駕。
但皇帝孤身站在丹墀之上,鳳目圓睜,看著麵前虛空處。
楚直有些眩暈。
此時皇帝終於想起來,他確實曾經見過辛野裳,不是在他想象裡,也不是在他離魂之時,是真的親身見過。
就在當年征西將軍黃矸大敗西川一戰後,他代天子巡幸的東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