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孤身一人立在屋簷下,隨風飄過來的雨絲打濕了他的袍角,他卻佇立原處,分毫未動。
今日來府城,他並未帶任何下人,因而此時也無人能幫他撐傘。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斂下長眸,緩步下了台階,牽著馬,一步一步走入雨中。
每當碰到這樣的雨天,總會讓他回憶起幼怡離世的那日,心頭便是忍不住一痛。
都說幼時情誼最為可貴,他與她,亦是如此。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原本還以為能鴛盟締結,瓜瓞綿綿,可卻怎麼都沒料到,一場急病,幼怡就去了,他不顧母親勸阻,闖了宵禁,冒著大雨在城中策馬狂奔,卻也沒來得及見到她最後一麵,說上最後一句話。
她走後,他整整不吃不喝兩日,也跟著大病一場,直至母親實在看不下去,才將他罵醒。
隻是從那時過後,他便極少笑了,沒有旁的女子能入眼,一心隻有家族與學業。
就在他此次離京之前,母親還在同父親抱怨,話裡話外的意思莫過於該替兒子定親了,她的兒子已經為定遠侯家那個女兒守了三年了,也該差不多了,跟她相熟的夫人們一個個的都當了祖母,兒子房裡還一個人都沒有,這怎麼能行?
韓嘉和不想聽,亦不想定親,他明白母親定然猜到自己在外麵,明著說給父親聽,實則不過是說給自己聽的罷了。
索性站在門外,吩咐丫鬟告知父母一聲,便轉身帶著書墨離開了。
馬蹄噠噠的踏在青石板路上,秋雨飄下,打濕了韓嘉和的衣衫,他卻像毫無知覺一般,一直往前走。
上次見到的那個與幼怡長得極像的女子,竟是沈伯文的妹妹,他想到這裡就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想到偷偷跑去打聽她神石,而被自己趕回京都的書墨,心中更是止不住的怒意。
難道自己對幼怡的情誼在他看來,就那般膚淺,隨便一個容貌相似的女子,就能代替不成?
一個人哪怕長得再像另一個人,她們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把幼怡當什麼?把那女子又當什麼?
也實在是看清了他韓嘉和。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眼前出現了一間客棧,廊簷上掛了兩盞燈籠,在風中微晃。
推開客棧的門,斂起那些無用的情緒,他又變回了那個恃才矜貴的京都公子。
隻是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這副被雨淋透了的模樣,在旁人眼中到底是什麼樣的光景。
至少在正坐在客棧大堂中與兩位友人閒談的沈伯文眼中,眼中閃過一絲興味,隻覺得新鮮。
他跟這位韓家少爺相識也有半月了,還是第一次看見對方這麼狼狽的模樣。
不過,他也沒有上前去問候的意思,且不說他與韓嘉和的關係並不怎麼熟稔,況且換位思考一下,若是自己這麼狼狽的時候,定然也不想遇見認識的人,而且是並不如何親近的那種。
這些思慮隻是一瞬間的事,落實到行動上,便是偏過了身子,不讓韓嘉和看見自己的正臉。
客棧掌櫃的眼厲,一眼就看出眼前這位公子,身上穿得戴的,都是好東西,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的那種,揣在袖口裡的手拿出來了,走到跟前,撥開夥計親自招待,熱情的很,“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啊?”
“有上房嗎?”
掌櫃的立馬回應:“有有有,您來得可太巧了,正好還有一間上房!”
付了房錢,扔下一句送熱水上來,韓嘉和便頭也不回地上了二樓。
沈伯文這才轉回去,結果剛轉過來,張荃就調侃道:“怎麼,延益可是碰見從前的冤家了?”
聽出這其中的玩笑之意,沈伯文不甚在意地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口中道:“倒不是什麼冤家,隻是不甚相熟的人,不方便打招呼罷了。”
隨後也打趣起來:“張兄這張口就來,莫不是對這類事已經太熟悉了?”
張荃聞言就要開口替自己辯白,戴連元卻嗬嗬笑了一聲,主動掀起了好友的老底:“的確如此,延益你莫要看他如今處事周全,前些年啊,還是個一張嘴就能得罪人的能人。”
見沈伯文一臉興味,張荃連忙擺手,連連否認:“沒有這回事兒,怎會如此,連元你可不要平白汙我清白啊……”
隻是這否認,怎麼聽著,都覺得多少有些底氣不足。
惹得另外兩人都笑了起來。
笑過之後,幾人又說起正事來。
“延益,來年的春闈,聽說邵兄也要參加?”戴連元對邵哲很是好奇,一向寡言的人都沒忍住打聽了起來。
沈伯文想到上次師兄同自己說的,便點了點頭,“下次春闈的時候,師兄應當也會去。”
戴連元聽罷,所有所思地頷首,隨後便不說話了。
他們兩個說話的時候,張荃從盤子裡抓了把花生剝著吃,他一向喜歡這種東西,結果剝了還沒幾個,這倆人的話就說完了,不由得歎了口氣,斜著眼看他們:“一個話少的碰上另一個話不多的,你們倆也是行了。”
聽他們倆說話沒意思,張荃乾脆自己挑了個話題,“哎你們知不知道今天那個陶正靖?”
“鄉試第二名?”
沈伯文挑了挑眉,這位跟自己一起坐在角落躲清靜的娃娃臉舉子,他印象頗深。
“正是。”張荃又給自己剝了個花生,搓掉外表的紅衣,露出裡麵白白胖胖的果仁,先放在一邊的空碟子裡,準備等剝的多了再一塊兒吃,那才爽快。
“我先前幫你們打聽過了,那人據說也是個三歲能詩的讀書種子,陶家重視得很,先前也有許多人以為他能摘了這次鄉試的頭名,卻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延益來,儘得韓先生的真傳,反倒讓他成了第二。”
說著說著,他還眼含深意地往沈伯文的方向看了過去。
“的確如此。”戴連元也聽說過此人,淡淡地道。
不過自己與張荃都沒告訴過沈伯文,原本他也是奔著頭名去的,心中認定的對手隻有陶正靖一人,路遇沈伯文,也隻當他即便有才學,也才學有限,彼時雖互稱為友,實際上心理上卻並非平視。
不料結果卻……
沈伯文聽完這些話,睫毛微閃,垂下眼,輕啜了一口微涼的茶水,語氣沒什麼起伏,隻道:“儘得真傳談不上,隻是儘力不丟老師的人罷了,幸而五經魁的文章隨榜被張貼了出來,如若不然,我這個頭名,怕是要受不少議論。”
這番話倒是說得張荃啞口無言,半晌之後,才訥訥地道了聲是。
不過他心裡卻在嘀咕,怎麼感覺,眼前這個沈伯文,跟從前在書院裡一塊兒上課的那個人,不太一樣了呢?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他還當這人沒什麼脾氣呢,方才自己想到摯友的頭名落了空,才沒忍住刺了沈伯文一句。
想的就是反正他性格溫和,應該也不會怎麼樣。
沒想到自個兒居然還碰壁了。
沈伯文麵上看不出什麼,隻是心裡未免遺憾,一見如故的朋友,果然沒有那麼容易交到,這世上更多的,還是普通朋友。
……
一夜過後,次日又是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好日子。
沈伯文從府城雇了長源縣的馬車,同幾位友人告辭,便回了家。
到家的時候,正趕上家裡的晚飯時候,推開門進去,因為屋裡太熱,乾脆把桌子擺出來在院子裡吃飯的一大家子人都聞聲看了過來。
沈伯文:……
“爹,娘,兒子回來了。”
還是周如玉最先反應過來,放下筷子站起身來,上前接過他手裡的包袱,輕聲問道:“相公用過晚飯了嗎?”
“在路上的一間麵館裡吃過了,你們用罷,不用管我。”
老爺子嗯了一聲,手裡的碗都沒放下,“吃過就行。”
沈伯文剛想繞過他們回自個兒屋裡,就聽見老爺子又發話了:“等會兒過來一趟,還有事兒要跟你商量商量。”
“行,我知道了。”沈伯文沒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
直到沈老爺子把事情說完,沈伯文就明白過來了。
原來是因為自己中了舉人,周圍也有幾個地主聞風而動,找了上來,跟沈老爺子商量,能不能把家裡的一部分產業掛在自己名下避稅,分利好說。
沈老爺子考慮事情周全,沒有當即答應下來,隻推說還要等長子從省城回來,商量一番,才能給他們答複。
“原來是這件事。”
沈伯文安靜地聽完,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沉吟了片刻,心中便有了計較。
看著沈老爺子明顯心動卻仍在糾結的神情,才道:“阿爹不必擔憂,這件事並無不可,隻是還需兒子去多番打聽打聽,從中挑一家素來好名聲,沒有惡行,對待佃戶和善仁慈的主家,以免帶累了咱們家的聲譽。”
“正是,正是。”沈老爺子一聽,也連連點頭。
他便是一直擔心這件事會影響到兒子的名聲,才遲遲沒有答應。
雖然他們家裡如今在縣城買了間宅子,開了家小店,但仍舊不能說是富裕,先前他還在跟老妻算賬,長子來年去京都會試,一路上要花掉多少錢,他們家的積蓄也不知還夠不夠。
如今得了兒子的準話,這份錢財就能放心的收了,老爺子心裡也鬆了口氣。
或許沈伯文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從他考上舉人之後,在家中的話語權,也越發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