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書房內,沈伯文手中握著一卷書,卻怎麼看都看不進去。
索性將書放下,出了房門,唐闊正在門前候著,見他出來便主動問道:“老爺要出門嗎?”
沈伯文擺了擺手,道:“我去老師府上一趟,你就留在家中,不必跟著了。”
唐闊點頭稱是。
沈伯文與老師的關係,自然用不著每次上門都遞交拜帖,他到來的時候,韓輯正用完晚飯,見到他還有心情開玩笑:“難得見你在這個時候上門,怎麼,想蹭為師一頓晚飯?”
“隻可惜老師已經用完了,學生算是來遲了。”
韓輯笑笑,讓下人將東西收走,又送了兩杯茶進來。
用茶蓋撇了撇茶葉,並沒有喝,又重新放回桌麵上,韓輯才道:“遇到什麼難事了?”
他教了沈伯文也有幾年了,自然看得出來弟子明顯是有心事。
沈伯文亦沒有喝茶,聞言便沉默了,半晌後才開口道:“老師,弟子隻是在想,究竟要做到幾品官,才能護住自己的家人呢?”
“怎麼?定遠侯夫人又找你們家的麻煩了?”
沈伯文搖頭,將永福公主的事道來。
韓輯聽罷,卻道:“這天下最尊貴的是陛下,但支撐著陛下的朝堂穩固的,則是文武百官,國之棟梁們,延益,你也見過陛下許多次了,為師問你,在你看來,陛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陛下是一位明君。”
沈伯文不假思索地道。
景德帝登基初期,輕徭役,減賦稅,與民休息,除此之外,他還廢除了殉葬製度,定下了宮人二十五即可放還歸家的製度。
除了先前因為宸王謀反,朝堂內外血流成河這件事之外,大周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不管是他曾經聽說過關於景德帝的那些政績,亦或是自己親眼所見的景德帝,都證明了當今這位陛下,稱得上是一位明君。
韓輯點了點頭,又道:“既然你是這麼認為的,那麼為何還要問方才那個問題呢?”
“若是現在你麵對的是一個昏君,那為師可以回答你,哪怕你做到內閣首輔,當朝一品,該護不住的時候,照樣護不住你的家人。”
沈伯文聽完自家老師的話,心中搖了搖頭,忍不住開口反問道:“老師的意思是,因為陛下是位明君,就算我如今隻是個七品編修,便無須擔憂護不住家人?”
“並非如此。”
韓輯卻搖了搖頭,“前提還得是你入了陛下的眼,被他看重,而你如今,已經有了這個資格。”
他雖然忠君愛國,也了解這位陛下,但畢竟不是什麼天真之人,不會覺得隻要有一位明君在上,天底下就沒有不平事了,亦或是一切不平事都能得到伸張。
沈伯文聽罷,不由得語塞。
他倒是真沒想到,自家老師的話竟這般真實。
“為師想說的是,彆小看了陛下傳召你的這幾次,寫詔令是小事,但卻代表你這個人,已經在陛下那邊掛上牌子了,旁人也會因為這件事,便不敢看輕於你。”
沈伯文思及近來翰林院中眾人對自己的態度,心有所悟。
韓輯又道:“我再問你,你大師兄為何年紀輕輕便能身居高位,靠的是什麼?”
“是簡在帝心。”沈伯文垂下眸子,緩緩道出。
“你明白就好。”
韓輯滿意地捋了捋胡子,“行了,這件事就不必擔心了,你們該如何便如何,那位做的不過分便罷了,若是過分,你儘可以去找陛下陳訴,我了解陛下,他不是會任由皇子公主們胡作非為的。”
不得不說,經過自家老師這番開導,沈伯文對於接下來該怎麼做,已經有了想法。
聞言便笑了笑,拱手道:“學生多謝老師開解。”
結果卻被韓輯嫌棄地看了一眼,繼而自顧自端起茶喝了一口,才道:“我看你啊,性子擅謀多思,倒不像是為師的弟子,反倒跟謝琢的行事方式如出一轍,難怪他跟褚雲祁都那般看重你。”
這話不好接,沈伯文隻能轉移話題:“老師,聽同僚說,如今若是想入閣,一直當京官是行不通的?”
“嗯。”韓輯頷了頷首,道:“若想入閣,除了必須要翰林院出身之外,還要有主政一方的資曆,隻有真正治理過地方,同百姓們接觸過,才能有所得,不至於隻會空談。”
說罷便瞧了眼他:“你想外放?”
沈伯文點了點頭,道:“是有這個打算,不過準備三年後再說。”
韓輯沉思了片刻,才道:“在翰林院三年,也夠了,就算到時候你不謀外放,也不過是繼續熬著,或是轉到詹事府升遷。”
“到時候再說吧。”韓輯又道:“也快宵禁了,估計你家人也快回來了。”
沈伯文也是方才才發現,自己與老師竟然說了這麼久的話,聞言便起身告辭。
韓輯也沒留他,再留就出不去了。
沈伯文回到家中時,周如玉與沈蘇一行人已經回來了,麵上看著已經沒了去之前的忐忑,見到他回來,沈蘇還衝他揮揮手,喚道:“大哥回來啦。”
他走過去坐下,不由得問起她們進宮之後的事。
周如玉道:“太後娘娘極是和藹可親,見到阿蘇先是愣了愣,隨即便讓阿蘇近前去,好讓她瞧個真切,看的時候還連聲說真像。”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才繼續道:“隻是我看著娘娘說的像的那個人,應當不是早逝的那位,因為娘娘還道,阿蘇就連名字也像極了她……”
既然不是像定遠侯的嫡女,那便是像外祖母了?
沈伯文心道,從年齡上推算,說不定外祖母當時還真的與太後娘娘相識。
他點了點頭,想起自己剛回來時,家中氣氛正好,不由得問道:“太後娘娘很喜歡阿蘇?”
周如玉聞言便笑了笑,道:“正是,還賞了阿蘇一支簪子。”
既然在太後娘娘那邊掛上了名,福柔公主那邊應當就不算什麼事兒了,隻是……
“娘娘又是怎麼知道阿蘇的?”
他問完,周如玉也搖了搖頭,隻道:“當時我們過去的時候,殿內隻有太後娘娘與永昌郡主,不出意外的話,應當是永昌郡主向太後提起的,隻是我也想不明白,郡主為何會幫我們。”
又是一個沈伯文不了解的人。
麵對自家相公稍顯迷茫的眼神,周如玉不由得笑了笑,同他解釋道:“永昌郡主,是長公主殿下與範學士的愛女。”
沈伯文這才後知後覺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周如玉道:“雖不知原因,但人家畢竟幫了我們,我打算回頭遞個帖子過去,若是郡主願意見,我就帶著阿蘇上門道謝。”
沈伯文頷了頷首:“理應如此。”
正當他們在談論這件事的時候,京都另一邊的範學士府上。
範清漪坐在妝台前,由著身後的侍女幫她卸著發髻上的首飾,待到發髻也被拆開,一頭烏發披散下來,這才揉了揉有幾分酸痛的脖頸,一邊起身往內室走去,一邊對旁邊的侍女道:“去一趟韓府,告訴韓嘉和一聲,就說他托我辦的事兒,已經給他辦好了,彆忘了答應我的報酬。”
侍女應聲退了出去。
方才服侍她的侍女過來替她燃了香爐,又站在她身側替她打著扇,不由得輕聲問道:“郡主萬金之軀,怎的還特意為了韓公子所說的那個小娘子,專門進宮一趟。”
“你不明白。”範清漪靠坐在貴妃榻上,手中翻看著一本詩集。
從紙張的痕跡來看,這本詩集已經被主人翻看過許多次了。
侍女伺候自家郡主這麼長時間,自然知道這本是誰的詩集。
——正是大理寺少卿陸大人的。
即便已經看了這麼多次,範清漪還是百看不厭,隻覺得這上麵的每一首詩,都無比精妙。
想到今天的事,她將視線從詩集上移開,心中不由得哂笑幾聲。
她還當自己那個韓表哥,後半輩子打算斷情絕愛,準備出家去當和尚了呢,誰能料到,他居然還有為了一個小娘子來尋自己幫忙的一日?
這個忙,範清漪本不想幫,原本也不乾她的事,直到韓嘉和掛著他那張冰塊臉,告訴她這個小娘子的兄長,是陸大人同門的師弟。
這才是她最終答應下來的原因。
還記得她調侃韓嘉和,難不成是準備下凡了?
那廝還道隻是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事連累旁人罷了。
範清漪當時隻笑笑不說話。
心中卻在想,現在知道會連累旁人了,那先前那些個被福柔訓斥過的小娘子們,當真是癡心錯付了,白瞎了一雙眼睛。
隻是想罷韓嘉和,再想到自己,情緒又低落了下來,爹娘這些日子正在為自己的婚事操心,選中了好幾個人,但就是沒有陸大人。
範清漪不由得自嘲一笑,也是,且不說陸大人自己沒有續娶的打算,況且他家中還有個原配留下來的女兒,自己貴為公主之女,郡主之尊,爹娘又怎麼會同意自己嫁過去為人繼室呢?
隻是自己戀慕他許久,難不成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嗎?
韓府。
聽到書墨轉述的話後,韓嘉和麵色未變,隻淡淡地道了聲“知道了”,便繼續低頭看起書來。
隻是這書中的內容,究竟有沒有看進去,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夜深人靜,隻有一盞孤燈相伴,韓嘉和手中的書翻過一頁,不由得晃了晃神。
修長的手指微屈,心中不知在想什麼。
……
翌日,翰林院午休時,沈伯文走到韓嘉和的值房外,敲了敲門。
雖說有了太後召見這件事,但他還是放不下心,雖說自己並不怕與公主對上,但總該防患於未然,能將苗頭掐滅,對阿蘇來說才是最穩妥的。
片刻之後,值房的門打開,露出韓嘉和那張一如既往沒什麼表情的臉。
沈伯文沒有多說廢話,隻道:“有事尋你,現在可有空?”
韓嘉和點了點頭,走出來隨手關上門,麵色冷淡地問他:“去哪兒說?”
“就去外麵的樹下吧。”
沈伯文來之前已經想好了,外麵視野開闊,此時又是午休時間,若是有人過來,也能第一時間發現,倒是比容易被隔牆有耳的地方好上許多,更方便談話。
韓嘉和“嗯”了一聲,便同他一道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