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樹底,四下無人,沈伯文也不繞彎子,便開門見山地將自己的來意道出。
都是聰明人,沒必要裝傻充愣。
等他說罷,韓嘉和隻道了一聲“知道了”,便轉過身準備離開。
許是自己也察覺到態度過於冷漠了,剛走了兩步,腳步便頓住,回頭又補了一句:“我會處理好,不會牽扯到你們身上。”
隨即便離開了。
共事了這麼長時間,沈伯文也算是對韓嘉和有了一定了解,知道這人雖然性子冷,倒不是言而無信的人,做事也算認真負責。
收回視線,也回自己的值房中去了。
……
家中的事基本解決了,沈伯文頓覺輕鬆,做起事來的效率也高了不少。
這日,範應期引著翰林院的頂頭上司蘇掌院,過來檢查他們各自的進度,發現他比旁人超出一大截,還當他是年輕人,性子急,仔細看過之後才發現,竟然在做得快的同時,也不乏細致。
頓時在心裡點了點頭。
難怪沈伯文得陛下看重,的確是個辦事的好苗子。
心下思索過後,便轉過身去,同蘇掌院不知說了什麼,蘇掌院這才將視線放到沈伯文的身上。
打量了一番之後,開口點了幾個人,讓他們跟著自己過去。
其中便有沈伯文與謝之縉的名字。
沈伯文與謝之縉對視一眼,皆是不明所以。
到了蘇掌院的辦公房門口,讓他們輪流進去,沈伯文心有所感,這看著怎麼那麼像……
麵試?
輪到他之後,果不其然,蘇掌院將他的學問校考了一番,這才對他道:“陛下命我為皇長孫擇講學老師,每三日一次,前往東宮為皇長孫講授經義,你可能勝任?”
沈伯文聞言,心知這自然不是什麼壞事,甚至還是能為自己增添資曆的好事,當即便躬身應了下來:“回學士,下官願儘力一試。”
“嗯。”
蘇掌院頷首,“暫時定了你與謝之縉二人,去了就儘力做好,若是皇長孫那邊不喜,將你們退了回來,老夫的麵子不要緊,可彆將翰林院的顏麵丟了。”
此話一出,沈伯文壓力驟升,但還是拱手稱是。
“那就回去準備著吧。”
“下官告退。”
出門之後,沈伯文才緩緩地呼出一口氣,蘇掌院相貌嚴肅,不苟言笑,作為整個翰林院的頂頭上司,帶給他的壓迫感,竟比褚謝兩位閣老的還要重。
謝之縉比他先出來,此時正在他值房門口等他,見他回來,便跟了進去,主動問道:“延益兄定然也通過掌院的考核了?”
“你就對我這般有信心?”
沈伯文順手整理著桌上的東西,一邊抬頭笑著問他。
“是啊。”
謝之縉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值房位置不大,甚至還有點狹小,沈伯文把東西都整理順當了,空間才顯得大了點兒。
他聞言便道:“你就不怕我沒通過掌院的考核,結果聽了你這番話憋氣嗎?”
他們二人如今已經相熟,關係不錯,有些玩笑話自然說得。
“你可彆唬我。”謝之縉隨手拿了本書,翻看了幾下,才低著頭道:“你的學識怎麼樣,我還能不清楚嗎?自然不會有通不過考核一說。”
沈伯文聞言隻笑了笑,算是默認了,又同他打聽起來:“這件事是怎麼回事?”
謝之縉“唔”了一聲,才道:“掌院奉陛下之命,要在翰林院中給皇長孫挑選講學老師,皇長孫是太子殿下的嫡子,今年八歲,先前也不是沒有老師,都是學士們那等學識淵博之人,此番挑選,不過是加幾個人罷了。”
“原來如此。”沈伯文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如今受陛下看重,翰林院眾人皆知。”謝之縉抬頭對他道:“延益兄。”
“嗯?”沈伯文聞聲看了過去。
隻見謝之縉神情認真,“我知道你性子素來寬和,不愛與人計較,不過就算在這翰林院之中,也是人情百態,有欣賞你的,自然也有盼著你摔下來的,故而這件事,你還是要看重些。”
沈伯文聽罷,心中又是失笑又有幾分感動。
怎麼他自認也不是個軟弱之人,該如何行事,心中亦很清楚,但好像無論是自家老師,師兄,家人,甚至如今的好友,都覺得他太過寬和了呢?
隻是好友畢竟是一番好意。
於是沈伯文自是認真應了。
應完之後,二人又就該為皇長孫講什麼討論了一番,最後決定由沈伯文講《孝經》,謝之縉則負責講《詩經》。
至於為什麼不從四書當中選,原因自然是皇長孫還有彆的老師,都是浸淫學問之中許多年的年長者,同這些人比起來,他們兩個年輕人還差了些火候。
……
正如謝之縉同他說的一樣,沈伯文眼前的皇長孫還是個八歲的孩子。
看起來同自家玨哥兒差不多大,倒是長得頗為精神,一雙眼睛很是明亮,顯得格外的機敏聰慧。
沈伯文不由得想到,難怪有傳言說陛下甚是喜歡這個孫子。
雖不知傳言是真是假,不過皇長孫看著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
“微臣見過皇長孫殿下,殿下金安。”
皇長孫李禎好奇地看著眼前之人,道了聲:“沈先生請起。”
既然是講學老師,自然也有師徒名分,稱呼上也要叫先生。
先前他便聽母妃說過,皇爺爺又給自己指了兩個新老師,分彆是這次殿試的狀元和榜眼,讓自己彆任性,要像對待之前那幾位老師一般尊重。
如果說李禎對於謝之縉是有所期待的話,那麼對於沈伯文就是純粹的好奇了。
畢竟謝之縉是謝相公的兒子,李禎覺得謝相公脾氣很好,待他也很溫和,自然期待他的兒子教自己讀書會是什麼樣的。
不過今日先過來的卻不是謝之縉,而是這個先前自己沒怎麼聽說過的沈編修。
沈伯文被他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倒也不緊張,如今殿內就隻有自己與皇長孫,還有幾個伺候的宮人。
略微思考了片刻,沈伯文決定先同皇長孫聊幾句,先看看他如今的學習進度再說。
“微臣想先同殿下說會兒話,可否?”
李禎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相貌之俊朗不輸給寧妃弟弟的新老師,剛來的時候不是直接開始講課,而是想同自己說說話,驚訝之餘,便欣然點頭:“可。”
畢竟再怎麼聰慧,終歸還是個八歲的孩子,又自小在錦衣玉食中長大,沒有類似於寒門子弟那般為了出人頭地而讀書的渴望,自然對枯燥無味的四書五經不怎麼感興趣。
尤其先前景德帝派給他的那些老師,一個的年紀比一個大,講起課來更是一個比一個端正刻板,唯有謝閣老陪著景德帝過來參觀的那次,也上前給他上了一堂課,李禎才覺得讀書有點意思。
倒不是他不愛讀書,隻是年紀小,外界的誘惑太多,比讀書更有意思的事也多,自然也就沒那麼喜歡了。
沈伯文並不了解這些,但推己及人,自家玨哥兒已經算是同齡人中較為刻苦與自律的,但也有不想看書,隻想出去玩的時候,皇長孫應當也差不多。
“殿下的前幾位老師,都同殿下講了什麼書呢?”
他和顏悅色地問道。
李禎聞言,想了想才開口道:“《論語》與《孟子》都講了一些。”
沈伯文思索片刻,聽謝之縉說起過,皇子皇孫們在三歲時便已開蒙,八歲學到這個程度,也是應當。
隨即他便道:“那由臣來為殿下講授《孝經》如何?”
李禎聞言,便點了點頭,小手一揮,“沈先生決定便好。”
並沒有告訴他,自己已經學完了孝經這回事,正好還可以偷懶。
人雖不大,心思卻著實機敏。
沈伯文不知他在想什麼,既然已經問完了話,便翻開書,同他講授起來。
“殿下可知,《孝經》的名字中雖也有一個經字,與五經的經字,有何區彆?”
李禎原本已經做好了可以偷懶的準備,卻沒料到這位沈先生的講課方式與先前幾位完全不一樣。
上來不自己講,反倒問起他來了。
不過李禎反應也算極快,略頓了頓,便道:“五經的經字,是經典的意思,是後人將他們奉為經典,後加上去的,而《孝經》中的經,則是道理,方法的意思。”[1]
“殿下聰慧,所言甚是。”
沈伯文微笑著點了點頭,讚了一聲。
被誇獎之後,李禎頓時高興起來,坐的都更直了些。
沈伯文則繼續道:“《孝經義疏》有雲:經者,常也,法也。事親常行,存世不減,是其常也;為百代規模,人生所資,是其法也;言孝之為教,使可常而法之,孝為百行之本,故名曰《孝經》。”[2]
“那麼殿下認為,《孝經》一書,是在講什麼?”
李禎聞言,心道這算什麼問題,立馬便道:“自然是講孝,還有行孝的方法。”
不料沈伯文卻點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是,但不完全是。”
李禎聽罷,不由得迷惑起來。
沈伯文沒有讓他困惑太久,隨即便道:“臣認為,《孝經》的核心並不在聞發孝道。”
“而是在以‘孝’勸‘忠’。”
窗外,方才一時心血來潮,便帶著太子與蘇掌院過來視察一番的景德帝聞言,麵上隨即露出個微不可見的笑來,衝幾人擺了擺手,便轉身離開。
眾人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