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文並不刻意掩飾自己此舉的意圖,畢竟已經做了主考官,自然不可浪費這個好機會。
他為官,並不是想一直混日子,而是有自己的抱負,就像老師所說的,為官之人,自然要肩負起身上的責任。
而做官,從來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隻不過他贈予這幾個新舉子們自己的手稿或舊書,雖然有籠絡示好之意,但終究也是欣賞他們的才學,並不完全那般功利,至於成與不成的,隨緣就好。
……
鹿鳴宴之後,沈伯文與褚彥文又在杭州府留了幾日,與其他人一同編寫了這次的《鄉試錄》。
他身為主考官,親自作序,而後列出此次浙江省鄉試的所有入場官員名單,
緊接著入場官員名單之後的,便是三場考試的題目,隨即列出中式舉人名單。
再然後就是列出程文。
也就是可以為舉子起到作文範式和導向的文章,因在考場之中,能做出直接就能當做程文的文章極少,甚至有些還存在著“文理紕繆。體裁龐雜”的缺點,因而對於這處的潛規則,便是考官們有修改潤色這些文章的權利。
畢竟《鄉試錄》最後是要刊印出來的,若是將考生不符合程文標準的文章都直接刊登上去,除了會招致景德帝的不滿,亦會遭受天下讀書人們的譏諷。
故對考官來說,《鄉試錄》中所刊程文質量高低不僅事關天下文風甚至士風,而且還直接關係著自已的前程和聲譽。故其如此願意付出時間和精力改作或代作程文,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了。[1]
這件事在沈伯文離京之前,自家老師與謝閣老,甚至蘇掌院都交代過他。
畢竟他是頭一回出任鄉試主考官,有些潛規則還是需要懂行的長輩們教導,如若不然,怕是要出紕漏。
編寫完鄉試錄,也到了該回京的時候,知道他們在京都還有各自要忙的事,知府便出麵為他們幾位京官們辦了場踐行宴,態度言語之間對他們十分可親,畢竟一個是簡在帝心的人物,另一個是褚閣老的孫子,還有一位更不必說,禦史誰會想得罪呢?
參加完餞彆宴的第二日,沈伯文等人便登上了回京都的船。
回去的時候時間沒有來時緊迫,褚彥文自是想要在路上多停留幾次,隻是沈伯文歸心似箭,除了要回去跟景德帝複命之外,還格外思念自己的家人們。
畢竟此番離家,算上回去路上要花費的時間,總共五個多月,將近小半年。
爹娘的身體是否還康健硬朗,如玉和阿珠近來過的怎麼樣,玨哥兒的功課如何了,阿蘇在謝家還習不習慣,還有,這麼長時間未見,也不知道霽哥兒還記不記得自己……
若是隻有沈伯文一人不願意在回去的路上多耽誤也就罷了,惠禦史亦是鐵麵無情地拒絕了褚彥文的主意,隻道自己還有要是要回京同陛下複命,路上耽誤不得。
褚彥文隻好悻悻然地放棄了這個打算。
……
此時已經是十一月份,在杭州府的時候還是秋老虎的季節,回到京都立馬就覺得冷了。
回到家後,在老太太懷裡的霽哥兒果然不認識他爹了,不過這小子倒也不認生,大眼睛裡頭滿是好奇,但沈伯文含笑看過去的時候,他又扭頭鑽進了老太太懷裡,過一會兒再偷偷地瞧他。
此番回家之後又能安穩一陣,沈伯文倒也不急著跟小兒子修複脆弱的父子之情。
跟沈老爺子與沈老太太說了好長一陣子話之後,唐闊才整理好自家老爺給家人們從杭州買回來的禮物,趁長輩們跟妻子帶著女兒過去看,沈伯文又將玨哥兒提溜進了書房,好整以暇地開始檢查他這段時間來的功課。
長子的自律他是放心的,不過身為父母,自然不能因為放心就撂開不管了。
此後回到翰林院中正常點卯,蘇掌院見沈伯文得陛下青眼,卻也不驕縱自傲,仍舊做事兢兢業業,態度謙和,不由對他更加欣賞,由此惹得張修撰更加嫉妒。
“聽說掌院大人又給沈編修派了要緊的活兒?”
“好像是,不過沈編修都做過鄉試的主考官了,掌院大人這也是惜才吧。”
“你說的也是……”語氣中不乏羨慕。
張修撰與李編修正在飯堂用飯,旁邊的桌子上有兩個書吏在小聲議論著。
一聽到沈這個字,張修撰的嘴角就耷拉了下來,麵上露出不耐煩中又透著幾分厭惡的神色。
坐在他對麵的李編修心知肚明這是為何,不過上一回因著想要算計沈伯文吃虧,結果卻讓他得了好處,在掌院與太子殿下跟前露了臉,自己反而因為吃多了酒著了風寒,後麵張修撰再找他想要算計沈伯文,李編修就敬謝不敏了。
畢竟自己好端端地熬著資曆,也不是沒有出頭的機會,但近來太子與沈伯文的關係明顯越來越好,就他自己親眼所見,太子甚至帶著皇長孫來翰林院尋過沈伯文幾次。
皇長孫對待他們這些人,一貫是客氣疏離,但對沈伯文卻像是真正親近的老師一般。
這讓李編修愈發不敢再對沈伯文有什麼小心思了。
心裡頭也百思不得其解,這人身上到底有什麼好的,能讓至尊祖孫三代都看重他?
張修撰自然不知自己的好友已然倒戈,隔壁桌上兩個書吏吃完飯走了,此時飯堂裡除了他們兩也沒旁人了,終於忍不下那口氣,將筷子往桌上一扔,憤恨不平地道:“不就是當了次主考官嗎?有什麼了不得了,誰沒當過似的,這就都巴結上了?”
主考官你倒是當過,隻不過去的不是浙江那般科舉大省罷了。
李編修心中暗道,手中筷子拿得很穩,又給自己夾了一口菜,麵上卻適時露出了一絲讚同。
不過張修撰原本也不需要他說什麼,隻要有一個附和的態度,他就能自己一直說下去了。
“他能有多少真才實學?若是真的那麼行,怎麼沒把謝之縉壓下去考個狀元?”
李編修的筷子頓了頓,隨即又正常吃了起來。
張兄向來以他的狀元身份自傲,他起初也很是羨慕,後來聽得久了,卻隱約覺得有點兒可憐。
若不是身上沒有彆的可誇耀的東西,豈會一直吹噓唯一的一樣?
不過想到這兒,他又在心中自嘲一笑,至少張兄還能吹噓他的狀元身份,自己有什麼可吹噓的,人人都道翰林院清貴,翰林老爺們都是儲相,但卻不見在這裡熬了許久也沒能熬出頭的翰林比比皆是……
聽張修撰的話逐漸過分起來,李編修念著畢竟還是好友的情分,不由得主動出聲勸了一句:“張兄,鄉試的事兒都過去多久了,現在春闈都快到了,他如今風頭正勁,你又何必去惹他呢?”
張修撰可聽不得這話,火氣一下子就被點燃了,當好友也怕了沈伯文,當即就冷下臉來,“你也想攀附他?”
說罷也不等他回什麼,站起身來就走了。
隻留下李編修愣在原地。
隨即回過神來,直接是氣笑了。
行吧,就當自己好心當了驢肝肺。
……
張修撰回到值房中,越想越來氣,壓根兒無心乾活,看著眼前的書籍手稿們都覺得煩躁無比。
眼下雖然已經快到春闈了,但他心底的怨氣卻沒有隨著時間而消散,反而愈演愈烈,越積越多。
正值此時,景德帝派了人來翰林院找個人寫詔令。
小內侍找了一圈,被告知沈編修去東宮給皇長孫上課了,謝修撰被蘇掌院帶著去了藏書樓。
想找的這兩個都不在,陛下那邊又等不得,便隨意找了個翰林過去了。
好巧不巧的,這個人就是張修撰。
詔令的內容平平無奇,也不怎麼關鍵,隻不過張修撰還是很珍惜這次能麵聖的機會。
自從他到了翰林院之後,也沒被宣召過幾次,因為當時翰林院有個人叫陸翌。
陸翌當年有多受陛下看重,他們這些經曆過的人都知道。
就算不知道,看他如今的官位也明白了。
因而這種被叫過來寫詔令的好事,一般都輪不到自己,好不容易等到陸翌走了,結果又來了個沈伯文。
景德帝今日心情不錯,後宮之中又添了一位皇子,因而見過來的不是沈伯文也不是謝之縉,是個有點兒眼生的翰林官,也沒擾了他想閒聊幾句的心情。
不過眼生歸眼生,從記憶裡扒拉扒拉,倒也想起來這是誰了。
畢竟也是自己親手點過的狀元。
“張修德啊。”
張修撰自己也沒想到,陛下竟然還記得自己,頓時眼眶泛紅,說不出話來。
景德帝見狀,便笑了笑,往椅背上靠了靠,隨和地道:“你在翰林院,也有幾年了吧?”
“回陛下的話,微臣在翰林院中已六年了。”
張修撰心中十分感動,隻覺得自己在陛下心中還是有位置的,聞言便眼神殷切的回道。
他說完這話,景德帝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半晌沒開口。
張修撰頓時緊張起來,心如擂鼓,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片刻之後,景德帝的聲音才再度響起:“你怎麼看沈延益?”
他忽然想從同僚的角度,了解了解自己所看重的臣子,故而有此問。
張修撰聽罷,頓時眼睛一亮,當即就想告狀,把沈伯文那些缺點都告訴皇上,譬如持才傲物,不敬前輩,阿諛奉承等等。
但他確實也沒有這麼傻,在明知陛下欣賞沈伯文的情況下,還這般說話,怕是陛下還沒惡了旁人,先惡了他。
他心思活泛起來,忽然想到。
若是……以曆練為借口,站在為沈伯文著想的角度上,建議讓陛下將他外放呢?
作者有話要說:[1]選自《中國科舉製度通史(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