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要遲了!”
蘇傾一進門就聽見蘇煜暴跳如雷地跺腳,變聲期的聲音像是公雞打鳴,嘶啞刺耳。
而蘇太太的雙手環著他的腰,堅持不懈地給兒子提褲子:“小祖宗,快了快了。”
蘇太太花了點私房錢裁了一件嶄新的褲子,不試一試怎麼行。
蘇煜正處於長身體的階段,卻比其他男孩子更矮小一些,還有點駝背,整個人顯得耷眉臊眼。感謝蘇太太的好基因,他的皮膚算白,眼睛也大,但是鼻梁上架了一副厚底眼鏡,加重了臉上的懦弱呆氣。
誰都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在外麵唯唯諾諾的孩子,會在家裡這樣大喊大叫。
蘇太太終於提上了他的褲子,瞥見蘇傾站在一邊,仿佛看見了救星:“傾兒,缸裡沒水了。”
蘇太太說話時腔調兒很軟,咬“傾兒”二字時更是親昵溫柔。
蘇傾轉身走出裡屋:“我這就去挑。”
前院裡本有口井,但是裡麵早已被黃土填滿。井邊長滿搖曳的荒草,地上條石鋪就的磚路,已經被塵土蓋得看不清本來麵目。
老房子還是清初的時候蓋的,很舊,門上的黑漆都剝落了,所幸構件還未腐朽,但下雨天要滲水,灰白牆麵上開出暈染的黃褐花紋。
大缸旁邊放著兩隻木桶,蘇傾彎腰去拿的時候,注意到木桶邊緊緊挨著盆。盆裡臟衣服堆成山,最上麵的是今早蘇煜換下來的舊褲子,褲腳上粘著泥沙。
蘇傾猶豫了一下,先挑起了桶。
恰好蘇煜一陣風似的從屋裡奔出去,她喊了他一聲:“阿煜,你能幫我把盆捎過去……”
蘇煜遠遠站住腳,不太情願:“姐,我要遲了。”
“哎呦,你跑兩趟就是了,叫他乾嘛?”蘇太太匆匆追出來,襖裙下偶爾露出兩隻金蓮兒。她穿一身發白的舊襖裙,立在房簷下皺眉頭,打蒼蠅似的朝她揮手,語氣變得格外嚴厲,“你弟弟要上學,你又沒事做。”
蘇傾默然低頭,將又粗又亮的辮子輕輕甩到身後,扁擔麻利地搭上了肩。
蘇煜一路奔跑,門口拴著的大黃狗忽然衝他狂吠。
“畜生。”他罵了一聲,一腳蹬上了狗臉,狗猛地撲了上去,但被鏈子拴著,在空中懸崖勒馬,鎖鏈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而蘇煜已經撒腿跑了出去,徒餘凶狠的狗吠在院子裡回蕩。狗一叫,欄裡的家禽也跟著亂叫,雞飛狗跳。
“快去,快去管管它。”蘇太太退回屋裡,夾著帕子的手按著太陽穴,臉直發白,“叫得我頭疼。”
蘇傾擔著桶慢慢走到門口,黃狗不再叫了,搖了搖尾巴,長嘴在她褲腳上蹭來蹭去,隨即溫順地伏趴下來,嗚咽著將腦袋貼在了地上。
蘇傾想,狗這種動物真奇怪。大概是誰總喂它,它就喜歡誰。
她蹲下來看它,發現狗鼻子破了皮,濕漉漉的流了許多鼻涕,她掏出自己帕子輕輕擦了一下,黃狗發出哼唧的聲音,就像小孩在抽噎,蘇傾抱了抱它,隱約摸到溫熱皮毛下的肋骨。
“媽,阿煜把它踢壞了。”
“狗能有什麼壞不壞的——彆碰它了,那畜生臟死了。”
蘇太太頭上一隻珠釵猛地折射了光,柔弱地立著,隱約還是個富家太太的模樣。她臉小,骨架子也小,生蘇煜的時候幾乎要了她半條命,身體一直很虛弱,走幾步路就要喘。
於是多數時候,她是發號施令的將軍。
“它不臟,我每天都帶它洗……”
“你就非得跟我犟嘴?”蘇太太拿手掌猛地敲門框,打斷:“你這麼不聽話,是要氣死你媽嗎。”
蘇傾歎一口氣,挑著扁擔走了,跨過門檻時黃狗還立起來追著她走,拚命搖動尾巴。
平時蘇煜嫌它醜,蘇太太嫌它臟,都不願意多管它,但這個沒有壯勞力的家必須得有一隻看家護院的狗。
所以他們看不起它,卻又不得不依仗它。
江南古鎮用密集的屋宇和矮牆隔出了磚巷迷宮,一個遠離炮火紛爭和時代變遷的世外桃源。
水巷小橋曲曲折折,白牆黛瓦和後麵茂密的深綠色樹冠,似乎把陽光都過濾成一種幽幽的淡青色。
“蘇小姐又挑水去呀?”
村婦們穿著乾練的綠色或淡藍色長褲,三三兩兩坐在簷下擇豆角,見她出來,總要笑著叫她。裡麵臉最熟的,是她的鄰居翠蘭。
“是。”她低眉斂目,虛福一下,快速通過了,遠遠地能看見辮子下麵修長的頸,在陽光下白得泛光。
人走遠了,其中一個開口:“我要有這麼個伢,哪舍得讓扁擔壓在她肩膀上。”
“是的呀,瞧那麵皮和身段。”
蘇傾身上穿著翠綠的窄袖衫和長褲,背後梳一根粗辮子,鄉間小姑娘最普通俗氣的打扮,褲腳甚至還短一截,露出了襪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腳踝。
但越是閒來無事、敢肆無忌憚用眼打量的婦人,越是能樂於發現小姑娘掩藏在寬大衣袖裡的“身段”和潛能。
比如蘇傾偶然露出的手腕,夏日薄衣衫透出的腰線的輪廓,以及她用一雙未纏的天足,還能走得優雅娉婷,暗示著她長大後可能的出挑。
所以她們很注意她。
不過在這個過漁樵生活的小鎮裡,出挑又有什麼用?
大概預測一個標致姑娘未來是否在同齡人中拔得頭籌,與賽馬下注有些相似,因為日子實在安穩無聊。
“她的衣服不大合身,還穿去年的。我看她媽總穿戴成過去的式樣,多講究,倒把女兒扮成村姑。”
“瞎,‘蘇太太’呀?”有人笑起來。
偏遠鎮子裡哪裡來的小姐太太?此地倒是有名門大戶葉家的老宅,但是離這裡很遠。
這時候保有舊時的稱呼,不過是一種嘲笑,笑那些身份早就變遷,卻還放不下身段的人。
大家笑了一陣,翠蘭扔下一隻豆角,又彎腰撿一隻,語氣很冷淡:“到底是丫頭,不心疼。”
旻鎮山靈水秀,一道峽穀劈開兩岸人家,條石石橋像是一道道細長的縫線,縫合裂開的兩岸,來往的人可錯肩而過,走數二三十步,到達另一邊。
沿著鑿好的台階可以下至峽穀。穀中是寬闊的河溪,兩岸石崖叢生灌木。
水流衝刷湍急,白霧迸濺,因有高差,斷層處懸垂成瀑,又在下遊聚集成湖。
天氣晴好時,湖泊中倒映著碧藍的天,野鴨子鳧水而去,留下一道明亮的水痕。
蘇傾往湖邊走,看到那裡沒有人,又折回去。胸腔裡好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失落。
她放下桶在上遊打了水,水桶擔得很老練。她知道用肩膀的哪個部位承重會省力一些,那個地方已經磨出了薄薄一層繭子。
其實萬事都像刺繡和寫字那樣,有技巧,能練熟。
回程時又經過那幾戶人家。她們擇完了豆角,現在剝豆子。見她回來,又興高采烈地叫:“蘇小姐打水回來了?”
“……嗯。”她知道這其實不是招呼,而是戲弄,乾脆不抬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