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雀登枝(一)(2 / 2)

蘇傾鼓著一口氣,一步步走得快而穩當,耳際的汗水不住沿著耳廓滑下去,癢癢的。

倒進缸裡小半缸,第一趟算是結束了。

“她家不是有個兒子嗎?”剝豆子的一個婦人伸出小腳抹了抹蘇傾灑在地上的幾滴水。

“指望他?沒看蘇太太多寶貝那個兒子,下學回來要站在門口迎,阿煜長阿煜短,一點活都舍不得給他乾。”

沉默半晌,隻有豆子打在篩子裡的清脆聲音。

有人嘟囔:“我怎麼撿不到個蘇傾,乾活麻利又好養活,比我那懶貨強出十倍。”

婦人們哄笑起來。其中一個笑她:“省省吧,撿隻能撿到二丫呀。”

二丫是村裡的傻妞,沒人養,自己住了一間木頭小屋。

“生下二丫才會丟開,蘇傾那樣的,隻能是大戶人家不慎遺下的,讓蘇太太撿了便宜。”

翠蘭猛然問:“你怎麼知道?”

那人得意洋洋:“鵝蛋臉櫻桃口,眉眼齊整,像那仕女圖上畫出來的,那就是閨秀臉。”

“你見過仕女圖?”

“我見過大戶人家的屏風哩!”

“最重要的是牙,小伢的牙齒多整齊,不像蘇太太那兔子牙……”

一陣笑聲。

蘇太太的前齒有些突出,搬到旻鎮第一天,曾經因為心直口快的鄰居笑她合不攏嘴,氣得在屋裡哭。

“這麼說來,小伢家裡原是富戶。”

“比蘇太太倒勢前還富?”

“那肯定……”

恰好蘇傾第三次擔著水桶擦身而過,不知道在他人打量的眼裡,那鬆垮垮的長褲已經變成了曳地的繁複長裙。

“呀,蘇小姐又去擔水了?”

*

“媽,喝水吧。”

蘇傾給蘇太太倒上茶,茶裡蕩著下火的菊花。她喂了雞鴨,抱起一盆衣服走出門外,黃狗撲到她腳邊嗅來嗅去,用爪子勾住她的褲腳。

她翻找了半天,白得像筍的指頭停在空裡猶豫了一會兒,從荷包裡小心地拿出什麼東西放在地上,濃密的長睫毛蓋下來,認真地看。

一顆不大規則的冰糖。

可是狗隻是嗅嗅,用鼻子頂著糖塊在地上蹭,不知道怎麼吃。

“誰讓你喂狗了?”蘇太太被煙嗆得咳嗽,邊咳邊探出頭來,“你媽在這裡辛辛苦苦做飯,你在做什麼?洗完趕快回來,幫我生火。”

養活了十幾年,她和蘇傾待在一起的日子比蘇煜還多。她知道蘇傾性情軟,沒什麼主見,讓往東絕不往西,尤其依賴母親。

家裡沒有水田,她的時間幾乎全用在家務和伺候母親上,從前母親有個頭痛鬨熱,她端茶送水無微不至,跪在地上端痰盂都是常有的事。

所以這幾日,對於蘇傾的怠慢和走神,她感到異樣的不舒坦,就像用慣的左右手不聽使喚了一樣。

“……”蘇傾飛快撿起地上的糖塊塞進狗嘴裡,兩隻手握住狗嘴,半晌,輕輕按一把狗頭,走了。

出了家門,蘇傾的步子又慢下來,風吹在臉上很舒服。

晌午太陽和暖,湖麵上散著粼粼金光,溪邊已經有了三兩個洗衣服的婦人,一連串大大小小的氣泡順著水流向下遊,有的撞碎在石頭上。

湖邊沒有人。這裡陰冷,水瀑聲音又喧鬨,不適合聊天。但蘇傾一向在這裡洗衣裳,一來不善於交際,二來不想讓臟水流到下遊。

低頭洗手,藏在領子裡的天藍色物什劃了個弧線垂下來,在胸前蕩來蕩去。

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將吊墜小心地拿起來。

這是一個小杏大小的環,像一根玻璃管子彎成的,缺口在右上角。

一抹豔麗的藍色凝在最底部,像水,但不能流動。透明的玻璃管上有規律地刻了幾道長長短短的橫線。

那位尊神把它拋過來時,藍瑩瑩的一片懸浮在空中,映得整個上空都泛出冷光,她以為那是一顆星星。

直到它落在手裡,才發現是個小小的、冰冷堅硬的環,裡麵的藍色隻有點墨般的一星,標誌她的旅程才剛起了個頭。

這個同叫蘇傾的女孩是她的第一任宿主,出場時年僅三歲。

那一年外邦連犯,朝廷疲軟,民間起義組織白蓮教占領平京,一向平靜的都城陷入混戰,無數富商貴族舉家南逃。

逃難路上強盜與人販子橫行,專門劫掠商賈車隊,過載的馬匹時常受驚,雞飛狗跳,流離失所的家庭不在少數。

一次土匪劫道死裡逃生後,南行路上的蘇鴻夫婦撿到年幼落單的女孩。

蘇家為平京富商,蘇鴻為小妾所出,蘇太太又多年無子,總遭婆婆輕視,二人一氣之下提出分家,靠分到的茶葉鋪的薄利維持用度。此時聽聞戰亂將近,打算逃回旻鎮舊宅。

不管怎麼說,孩子都是他們的一塊心病,見到彆人的孩子,兩個人都走不動路。

女孩身上綾羅綢緞,穿得極講究,頸上還配有一串漂亮的瓔珞,連墜子都是白玉雕成的小兔兒。抱起來看一看,生養得極好,瞳子黝黑純淨,小臉玉琢雪砌,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無法不令人憐愛。

蘇鴻當下將她抱上馬車,交給了自己的太太。

蘇鴻夫婦南下逃難,撿到了上天的禮物,即使在路上奔波勞苦,也算享受了天倫之樂。

可是第二年,被“不育”二字戳了十幾年脊梁骨的蘇太太竟然懷孕了。

事情在蘇煜出生後不久發生變化。

女人的母性是天生的,而母親的心則是十月懷胎築成的。蘇煜讓蘇太太痛得撕心裂肺,九死一生,可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卻成為了這個女人一輩子的心肝寶貝。

蘇鴻害病死後,蘇太太沒了主心骨,依靠平京遙寄而來的茶葉鋪銀錢艱難度日,日子越過越清貧,而兩個孩子逐漸長大,她開始明白,要不偏不倚,那是不可能的。

蘇煜身體不好,要平安長大,又要上學考功名,吃穿用度都需要錢……她開始慶幸自己沒給蘇傾纏足,舊時候的閨閣小姐才纏金蓮兒,纏了就不能乾重活了。

蘇傾進入蘇家時太小,沒剩什麼記憶,性子也極其柔順,一心為著媽媽和弟弟活著,比農人家的孩子還任勞任怨。

蘇太太的惴惴不安,在風平浪靜地邁過第八個年頭後塵埃落定:蘇傾的家裡人恐怕不可能再尋來了。

既然是她撿的,那就注定一輩子得當她的女兒,孝順著她,緩解家裡的苦難。

於是那身綢緞小衣服,在蘇傾不知道的一個乾冷的清晨,在火盆裡燒成了灰燼。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